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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娘,不用了。”宝柱妈有气无力地说。她动弹不了,就任雨水漏在身上,不愿意惊动旁人,一个不中用的老婆子随它去了。
“唉呀,你发烧了。”杨元珍摸摸宝柱妈的头,滚烫的。她忙走出门,大声喊,“家福,快来帮个忙。”
万家福听出杨大娘喊声不对劲,立刻蹚水过去,家福爹、妈一齐跟过来了。
万老头一见宝柱妈的惨状,心里挺着急,忙催儿子:“快,快背你大娘到杨大娘家去,把我这雨衣披上。”
“爸,这叫什么话?咱家就在旁边,该背咱家去。”
万老头不说话了,心想:宝柱妈一进自己家,可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他家房漏了,天晴才能修,家里放个瘫老太太,受累、腻烦不说,那陈宝柱还不也得住在家里?那不就等于引狼入室,晚上守着这么多日用百货睡,丢个一件两件的到时不好说。
“这……”家福爹支支吾吾。
杨元珍早看出万老头的心事,爽爽快快地说:“你们家人多太挤,不如住我那儿舒服,再说宝柱、建华一块上班,住一起挺方便。”
家福背起宝柱妈,走到胡同里,迎面碰上赶回家来的陈宝柱。
“我妈怎么了?”陈宝柱扔开自行车,在水中急急奔过来,没膝的水让他蹚得溅起来,弄得全身都湿了。
“你家房漏了,你妈着了凉。别慌,跟家福一块把你妈背到我那儿去,我去街委会找保健站大夫去。”杨元珍见宝柱来了,放了心。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好不容易把宝柱妈背到建华家。
“杨大娘!”一声尖脆的喊声急急从窗外传来,喊声未落音,张义兰推门进来,一见一屋子人,不禁一愣。
万家福见到张义兰,赶紧迎上去:“义兰,你家怎么了?我帮你。”
“我家没事,是市委书记来咱普店街了。街里通知让居委会代表全到街里去迎接。”
“狗屁!”陈宝柱突然瞪起眼珠子,脖子上的筋都红了。“他市委书记来,管个屌用!他们住着高楼,用不着到咱这儿洗脚丫子来,还欢迎他?要我,他妈的把他轰走!”
张义兰兴冲冲地来,没来由的被宝柱抢白一顿,便瞪了他一眼:“臭德行,谁理你,家福,咱们走。”
“嗳!”家福脆崩地答应着,和张义兰一块蹚水走了。
三
高伯年知道自己不是龙王爷,他止不住雨,也掏不尽水。但他觉着,在群众最困难的时候,市委书记的出现,会产生一种无形的力量。这座城市,这里的人民群众,就是靠这股力量,在过去几十年里,克服了无数困难。
他让司机远远地停下车。窄小的马路上到处拥挤着缓缓蹚水的人群。他脱掉鞋,下了汽车,试着向前蹚了几步,积水形成的阻力,使他站立不稳,迈步相当吃力。尤其两旁来去匆匆的行人走过去,脚下涌起的一股股水波,像一阵阵细浪,撞得他左摇右晃。
秘书赶紧追上来,一手打着伞给他遮雨,一手搀扶住他。
一时间,他感到自己老了。
六三年,那是一股什么劲头!他作为分管街道工作的副市长,陪着徐克,挽起裤腿,蹚过一条条胡同,视察大水给普店街造成的灾情。居民们感动得热泪盈眶,站在自家门口,老老少少列队欢迎他们,那场面真是激动人心。
“不要管我!”他把胳膊从秘书手中挣脱出来,让人架着走路,这成什么样子!他不能以这种形象出现在群众面前。“你先到街委会去,去帮助他们指挥。”
秘书犹豫不决,他看出高书记今天脸色很不好,不知该不该遵从他的指示。迎面五六个人坐着一辆“东风”三轮车驶过来。那车在水里,就像一艘游艇,劈开路上的积水,两侧溅起一米多高的浪花,很多行人被水浪的冲击力撞倒在水里!车上的人却毫不顾及,只是拼命地招着手,大声喊着:“高书记,高书记!”
高伯年没听清他们喊的是什么,只当是抢险救灾车,慌忙向路边躲。他今天是从家里直接出来的,没来得及通知其他常委同行。但他知道这么大的雨,对普店街意味着一场灾害,他应该到灾情最严重的地方去,他没想到,他来普店街的消息,很快被市委秘书长知道了,立刻指示办公厅挂电话通知普店街党委。于是街党委书记、主任们闻讯而动,急急忙忙坐上一辆正停在门口的“东风”,赶来迎接。
“东风”在高伯年面前停下,几个人跳下车,热情地围住市委书记。
“高书记,快上车,这么大岁数,蹚在凉水里怎么行?”
“不了。”高伯年摆摆手,“群众泡在水里,我们也应该泡在水里,像你们刚才的样子,群众会有意见,影响很不好。”
好不容易,高伯年才在几个人的前呼后拥之下,蹚进了普店街街委会大院。
街党委李书记赶紧吩咐一个干部去烧碗姜糖水,又让通知有线广播站,立即向各居民点通知市委书记亲临普店街的消息,并通知居委会主任到街党委向高书记汇报。
“不要让他们来了,我们应该到下面去。”高伯年已经感到精神不佳,但仍坚持要到户里去。
“高书记,外边下着雨,您就让他们来吧。”
“不行,我不是到这里喝姜糖水来的。”
市委书记亲临普店街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普店街各家各户,以家庭妇女和退休老工人为主体的居委会,在传达上级指示和特大喜讯方面的功夫,不减当年。
但市委书记这一次的到来,没有带来高伯年预想的鼓舞、安抚的效果,反而引起一片牢骚和骂声。
群众不是当年的群众了。人们现在厌恶形式,看重实际。实际摆在那儿,从六三年开始,市里就说要改造普店街。先是说把地势垫高,然后重新盖房,后来说,把普店街平房拆了盖楼房。一个个计划,一场场梦。一次次许诺,一次次落空。群众心里的希望破灭了,换之一肚子牢骚。
群众的怨言,高伯年坐在街党委办公室里当然听不到。他只觉得一阵冷一阵热。不住地打喷嚏。一碗滚热的姜糖水喝下去,鼻子才微微有些通畅。老了,真的老了,当年雨夜行军,浑身浇透,一走一二百里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感冒。
他回过头向秘书指示:“给阎市长去个电话,告诉他普店街雨情严重,让他到这里来。”他想想,又叫住欲走的秘书,“再给办公厅起草一个通知,要求每一个党员,每一个党员干部,在暴雨中要发挥先锋模范作用,一个也不要回家,要和人民群众站在一起,保护和抢救国家和人民群众的财产。”
高伯年说完吃力地扶着椅背站起来:“走,我们下去。”
话音未落,一阵眩晕,他跌倒在椅子上,额头渗出汗珠,脸色苍白,呼吸短促。
“快,快去叫保健大夫,再去把卫生院大夫叫来。”李书记慌了神,忙吩咐身边的干部。
门被推开,杨元珍急急忙忙赶来,进门就喊:“李书记,保健大夫在哪?宝柱妈病了……”她话没说完,就发现大家正神色紧张地围着一个人。她走过去,看见一张曾经是那么熟悉的一张脸,心里猛地像是被蜇了一下,紧缩起来,感到浑身发麻,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他,看到的他又是这么一副样子。
“市委书记病了还找不到大夫呢,还顾得上什么宝柱妈。”一个街干部小声说。
杨元珍靠近了一些,看见高伯年闭着眼,脸色苍白。她的心哆嗦起来。她希望他能睁眼看到她,又怕他睁眼认出她。
但他没有睁眼。
秘书急了:“不行,这样不行,赶快叫司机送市医院。”
高伯年被抬走了,在场的人忙乱而紧张,谁也没有注意痴愣愣留在屋里的杨元珍。
外边的雨仍在下。
四
高伯年秘书的电话打晚了,当他接通阎市长的电话时,阎鸿唤已经和柳若晨驱车来到普店街。
六三年这座城市闹大水,阎鸿唤不在这儿,他正在北京上大学。那年普店街的水势他只是听人讲过,今天他看到了,不光是普店街,这城市凡是低洼地段都积着水,普店街更为严重。
一座城市,经不起自然界赐予的一场无情雨。关键问题在哪里?
他们先坐车绕着普店街转了一大圈,然后下了车,由张义民引路,穿过一条窄小的胡同。他们走进一家住户。这家只有祖孙三人,老两口盘腿坐在床上,地上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坐在木盆里划船。
“你们找谁?”老大爷问,他是个退休工人。
“我们是市政府的,路过这儿看看。”阎鸿唤回答,然后坐到床沿上,“老师傅,您是这里的老住户吧?”
“是啊,住了有年头了。”老人说着,赶紧腾出些地方,招呼柳若晨和张义民坐下,“我们这地方,再不修不行啦,排水管道老,堵啦,别说这么大的雨,就是泼盆洗脸水也得渗好一会儿工夫,加上地势低,不淹咋着?你们是市政府的干部,该向市长们反映反映,不能老让老百姓总这么住下去。”
“老师傅,北边有条街,地势也不高,怎么水不这么大?”阎鸿唤问。
“哪条?”
张义民接口道:“普店东街北面的柳州道。”他对这一带非常熟悉。
“当然。”老人点点头,“柳州道当然没事儿,那条街是五六年修的,年头少,道路宽,排水管粗。那会儿我参加修的,路下设施我一清二楚,不像普店街东西南北,只五三年开过一次槽。”
“多年一直这样?”阎鸿唤问。
“原先好些,这一二年,房子越增越多,越堆越密,排水就越来越不行了。要说也是,想修也不那么容易,除非把住房扒了。”
阎鸿唤一行人告辞了老人,蹚出胡同。
“市长,我们去街党委吧?”张义民问。
“不,去市政工程局。”
他们上了汽车,张义民坐在司机旁,阎鸿唤和柳若晨并排坐在汽车里。
柳若晨沉默无言,这两天他心绪很乱。前天,在他盛怒之下,徐力里真的搬走了。他弄不清楚她的走是为了他,还是为着阎鸿唤。但他知道,自己的家庭纠纷与他身旁坐的这个人毫无关系,尽管如此,他见到这个人还是有一种无形的受辱感。
阎鸿唤此时陷入沉思。他当了三年市长,这三年一直干旱。夏秋季节雨水少,普店街排水系统的严重问题被他忽视了。现在看来,道路工程方案有必要修改一下,环线不绕过普店街,而是横穿过去。
“老柳,你看该怎样解决普店街的问题?”阎鸿唤向来在自己决定一件事之前要征求一下别人的想法,来撞击自己的设想,撞击灵气和火花。
“啊,我还没有考虑成熟。”柳若晨回答。
阎鸿唤没有注意到柳若晨态度的沉闷。他相信柳副市长的话是实话。这个人,没把握的话从不说。阎鸿唤刚接任市长时,对安排柳若晨这样一个人当副市长很不以为然,柳若晨根本不是当领导的人才,市政府这一届领导班子,充分体现了党的知识分子政策,和启用重视知识分子的组织路线,除了阎鸿唤和一位抓农业的老副市长外,全部是有职称的高级知识分子。很多人对这套缺乏领导素质和指挥能力的班子表示怀疑。阎鸿唤很快就意识到这种结构对他十分有利。如果一套班子全是由很有指挥能力,很有主见,很有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