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然而他又不得不在内心里承认,妻子对他性格的概括又是准确的。
他不禁想起自己四十年前的一桩往事。
那年他刚九岁,是个顽皮、倔犟而又瘦弱单薄的农村孩子。一条铁路从他们村子经过,通向这座城市。他站在铁轨上,双手叉腰,挺着露出条条肋骨的小胸脯,毫无惧色地瞪着迎面飞驰而来的火车。三百米,二百米,一百米……火车撞翻了竖在铁轨中央的一块小木牌,呼啸着向他铺天盖地地冲过来。
路基旁的孩子们吓得闭上眼睛,四处闪开,相信一个粉身碎骨、血肉模糊的惨景已经发生。
在这千钧一发的刹那间,他一个骨碌,跳出铁轨,滚下路基。火车呼啸着冲过他身边,一股强劲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尖硬的石头划破了他的胳膊和膝盖。
火车驶远了,伙伴们才慢慢镇定下来,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一切,欢呼着,雀跃着围在他身边。他掸掸土爬起来,朝着一个比他高一头的男孩子跷起大拇指:“你敢不敢?”大个男孩子退缩了。这是一场竞争,争当村子里孩子们的“大王”。昨天,大个男孩是在距火车头八十米处跑开的,便大吹大擂。他不服气,今天把木牌竖在距离自己六十米处。仅仅缩短了二十米,但这二十米足以使全村的孩子们魂飞胆破。在胆量和意志的竞赛中,他获胜了。
四十年的光阴冲淡了许多的往事。惟独这件事阎鸿唤没有忘记,这是他儿时向人生的一个小小挑战,从小便铸成了钢一样的性格。
“我知道我帮不了你什么忙。”她还没有睡。“你当基层干部,我觉得我还能帮你出出主意,现在,我真感到跟不上趟了,我的文化水平太低了。”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不过随便说说,好让你快点睡觉。文化水平高,夫人就能参政了?工作上的事你甭管。”
“如果当初你娶的是她,也许对你能有帮助。”她悄声说。
“谁?你又想起什么了?”
“徐力里呀,她是建筑工程师,对你抓市政建设肯定会有帮助。”
“你今天是怎么了?”他又开始烦躁起来。
怎么了?这些日子,总有人向他提起徐力里,一个该忘掉的名字,到北京,徐克同志提到徐力里在搞工程方案,规划局长提到徐力里,现在和他生活了二十四年的任素娟又跟他提起她……
清华大学的男生宿舍。
他把自个儿独自关在屋里补袜子。他太好活动了,一双袜子两天前刚补过又破了。好在自己的粗手能伺候自个儿的大脚,破了再补。一个袜板儿,一针一线地缀上袜底,他不怵。
在班里他年龄最大,是惟一一个带工资上学的调干生,因为他是老大哥,系学生会改选时,由系党总支提名,他入学半年后当了学生会主席。他没上过高中,可在大学中仍是一个小有名气,有些影响的人物。他雄辩的口才赢得了同学们的敬佩,他健康的体魄使运动场上的对手折服。但他学习基础差,尤其是数学很感吃力,机械专业的主要基础课上不去可不行,于是,他埋头在图书馆,他要拿下这个堡垒。靠窗的座位几乎成了他的专座,他几乎每天晚上在那里坐到闭馆。
一天,闭馆后,他照例收拾好书向外边走。
“呃……”身后一个女声似乎在喊他。他转过头去,一个细高个儿的女孩子站在他身后,她穿一件白衬衫,毛蓝背带裤的膝盖上打着两个补丁。
“这是你的吗?”她递给他一张卡片,那是他摘录的读书卡。
“谢谢。”他接过,顺口问道,“你是哪个系的?”
“建筑系的,和你们机械系是邻居。”她说。
“你怎么知道我是机械系的?”
她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细眉毛有点得意地一挑,“我当然知道了,我还知道你来自哪个城市。”
他惊讶了。
她笑着解释道:“我和你是老乡呢。”
这姑娘就是徐力里。
从此,他们相识了。图书馆,排队买饭的队列和礼堂,他发现他们原来有这么多的机会共处于一个小的空间,他还发现她在人群中很出众,很显眼儿。他们像老熟人一样见面打招呼,点头,微笑,问一些该问或根本不需要听到回答的话:“吃饭去?”“又来看书了?”“这个电影怎么样?”“这段时间紧张吗?”……
暑假时,她问他:“我们一起回去吧?”
“不,我想留在学校补习功课。”
二年级暑假,她又问他:“数学成绩上到班里第三位了,还不回去吗?”
她怎么对他什么都知道?原籍,在工厂时的绰号,评上劳模时剃了个光头……包括这次考试。可是,“第三”不是他的目标。他咬咬牙,还是没有回去。
三年级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的第一年。他带头把自己的粮食定量压减到二十四斤,男大学生的最低定量线。
食堂里的菜越来越单调,量越来越少,油越来越见不到。相反主食的花样却越来越多,个儿越变越大,越来越软,两顿馒头,粗糠饼,高粱面捞面,黑豆面煎饼,“增量法”窝头……他一顿只能吃二三两,不是一顿两顿,一天两天,而是一年两年。他常饿得两眼冒金星,像水泡涨的面条一样,浮肿了。
她发现了他的变化,开始每月送他三斤粮票。他不要,她想出许多办法,放在他枕下,夹在他书里,悄悄塞到他的口袋里。她家里每月给她寄的黄豆,都要分一半给他。那时的黄豆就像珍贵的芝麻,补养了他,也救了他班里一位得肝炎的同学。而他家里只给他寄过一包山芋干,他全给她当橡皮糖吃了,他与她像一对兄妹,在患难中相互体贴,他和“老乡”的关系特殊起来了。渐渐地,他发觉自己如果晚自习时没见到她,心里就像少了一半儿似的,情不自禁地跑到建筑系女生宿舍去找她。
两个系的同学开始哄他们,好心好意地开他们的玩笑。“老阎对我们小徐是情深义长啊!”她宿舍的一位女生打趣地说,“什么时候公开你们的秘密呀?”
可他们从没在一起谈过什么“情话”,即使在那个令人难忘的夜晚,他们的谈话也充满了政治色彩,像那个时代所有的热血学生一样。
那天,他们漫步走出校门,朝颐和园方向走去。正是春天,郊外田地里,麦苗已经吐绿,散发着沁人的泥土芳香,醉人的景物,醉人的夜晚,夏天的风,使万物生机盎然,也催动着春心勃发。
“《关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总路线的建议》这篇文章读了没有?”阎鸿唤很想对徐力里说点温柔的话,可一张嘴,却是谈论当天的报纸。
“看了一半儿。”
“中苏两党关系破裂了,社会主义阵营分裂看来不可避免。”他沉重地说。
“真没想到列宁缔造的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会变修,我真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前途担忧。”
“我觉得挺自豪。我一直遗憾自己没能参加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只能做一名和平时期的党员,现在终于能够参加一场反修斗争,也是件值得庆幸的事。”阎鸿唤觉得自己年轻的身体里流淌着一股热血,他虔诚地相信自己将参加一场具有历史意义的斗争。
“可是,我们今天不能谈点别的吗?这儿的空气多好闻哪?”
“好。”阎鸿唤收住了自己激昂的话题,他也觉得在这个宁静的夜晚,难得有两个人一起散步的时候,不该去议论那些火药味的话题,可他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们这一代人是习惯以“工作”、“学习”的话题来谈恋爱的。
“快毕业了,分配工作后,我们就不能像现在那样天天见面了。”她暗示着他,姑娘的心毕竟要细一些。
“我们可以采取另一种形式,照样天天见面。”他是聪明人,多次苦于无法找到向她表达情感的语言,今天她的话把机会牵到了他的面前。
“什么形式?”她似乎是明知故问。
“……”他迟疑了一下,“结婚”两个字终于吐出口来,“力里,我们结婚吧,那样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他停住脚,转过身,双眼定定地望着她。
她也望着他,忽然一行热泪流出了眼眶,他慌了,有点不知所措地扶住她的肩膀:“你怎么了?”
她倒在他怀里,泪水打湿了他的衣领。
“出了什么事?”他更慌了。
“我一直等着你这句话。”她喃喃地发出一声低语。
他的心被震颤了,双臂把娇小的姑娘紧紧揽在自己的怀里,像一团火,熔化了他怀里的姑娘。
粗大的树干,用背脊庇护住他们。大树和颐和园的红墙,把他们关进了一个只属于两个人的世界。
然而他们当时谁也不曾料到,等待着他们的同样是分离的命运,而这一分离酿成了她一生的悲剧。
当时,他们只是觉得自己永久性地拥抱住整个春天。
……
阎鸿唤闭上眼睛,不出声地叹了口气。每当他想起这段往事,他心里就发痛。懊悔、自责,常使他感到痛楚,倘若当时自己不是那样过分的自尊,过分的褊狭,过分地看重那个其实并不存在的名分,一切就绝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妻子说得对,现在搞市政建设,他正需要她。他知道她现在的身份———市政工程局的总工程师。他也知道她在那里,柳若晨副市长的妻子,住在黄山高层大楼里。但他一直没有勇气去见她。有很多次机会,他们可以见到面,市政府制定道路改造工程计划,召开规划设计、工程技术方面的研讨会,她本来应该参加的,但三次会,她却一次也没来。他清楚,这全是因为他,他召集、主持的会,她是不会来的。
难道需要市长亲自去请她?对别的工程技术人员、专家学者,他完全可以这样做。对她,他绝不想这样去做了。
为什么?
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世界上很多原因是不能深究的,他从来没有深想过,他只是恼火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纤细的、搞不清的情绪,这种情感绝不应属于他阎鸿唤。他只想忘掉她。
阎鸿唤喘了一口粗气,伸开手臂,把仍在黑暗中闪动眼睛注视着他的妻子一把搂在怀里,把她搂得好紧,好疼。
三
一位参加过老山战斗的英雄对柳若晨说:激战前的沉寂是最难熬的,最令人紧张,恨不得炮声立刻就响,不然折磨得人的神经受不了。一旦战斗打响,枪声、炮声连成一片,反倒什么也不怕了,什么都忘记了,什么都不在乎了。恨不得跳出战壕,离开掩体,与敌人面对面、枪对枪,来个刺刀见红,即使负伤、牺牲,也觉得痛快。他此刻就在熬着,熬着激战前夕令人窒息的沉寂。
“徐同志发现有人翻了她的东西。她问我,我说没有,起码我没翻。她问我,是不是看到过您进去,我只好说没看见。她很生气。柳同志,我敢保证我没跟她说,可她不知怎么会知道了,您……您可别怪罪我呀。”秦阿姨紧张地、结结巴巴地拉住刚进门的柳若晨大惊失色地说着。
“没关系,我跟她说。”柳若晨安慰着秦阿姨。
“她出去了。一会儿可能回来。”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等待她回来。他用不光彩的手段,发现了她的秘密,待她问到他,他该怎样解释自己的窥视行为?可她怎么会知道的,轻轻动了一下怎么会留下痕迹?难道她在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