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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而且女儿还读完了中学。二姨清楚,这一切如果不是儿子作出巨大努力和牺牲,简直难以想象。
1949年后,内战止息,通货膨胀得以控制,人们的生活逐渐回复正常,二姨的儿子却差不多过了成家的年龄。他28岁,还没一个女朋友,虽然他长得不难看,但这些年他简直没有积蓄,要想赢得女孩的芳心并不容易。二姨知道,才子佳人的浪漫爱情只能出现在戏剧里,在舞台上,而现实生活中的婚姻考虑的问题要实际得多,她深为儿子将来的幸福担忧。二姨决定要帮儿子挣钱娶亲。
于是她答应跟着我父母去瑞士。她和我父母的协议上写明,一旦他们带她出国,二姨要为我们做满5年。这其间她的收入,按中国当时的生活水准会相当可观。但二姨若非为了儿子,她是不会接受这份工作的。
过去她从未离开过北京城,飞机的声音能把她吓得半死,火车、汽车、轮船等等都会让她着晕。现在她要去到一个她根本不知道在哪儿的外国,跟洋鬼子生活在一起,吃他们的饭,住他们的屋,看他们骇人的白脸,闻他们刺鼻的膻味,听他们叽哩咕噜讲话,不知所云,他们也听不懂她说的中文。除此之外二姨还顾虑在瑞士被人当下人,支使她,呵斥她,那时她又不能辞职回家。但所有这一切担心都抵不过成全儿子幸福的决心,二姨义无反顾地辞别儿子飞往欧洲。
到了瑞士,她拼命干活,一个子儿都不花。四载寒暑,她在银行的存款达到了近2000元人民币。攥着这些票子,二姨幻想着返家后幸福的一天。她要如数将钱交在儿子手里,他会兴高采烈地拿来娶媳妇。儿媳妇准是一位温柔贤惠的姑娘,刚过门,她大概还有点儿羞答答的样子,很快她就会像蜜糖溶在牛奶里一样,完全把这个家当成自己的家。二姨想着想着,竟喜欢上了这个未来的儿媳妇。第二天,二姨到商店为这个虚构的儿媳妇买了一块名贵的瑞士手表,浪琴牌的,和她早些时候买给儿子的作对儿放在一起。
就在二姨沉浸在这美好憧憬、等待我父亲即将工作期满之际,命运再次和她开了一个无情的玩笑。二姨的儿子在北京得了一种奇怪的热病,后来听说是从动物园的动物身上传染得来的,医生无法确诊,对他的病情发展束手无策,得病后他根本没活几天。
部里的领导闻知此事,竟没把消息通知二姨。他们怕二姨听了噩耗,无法再工作,那就得万里迢迢派人过去替换她。
几个月后二姨回到北京,发现她家空无一人,当她问起邻居和亲戚关于儿子的去向时,他们都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向她说出事情的真相。于是他们东拉西扯,推说她儿子去了东北出差,走得很急,会很快回来的。
当然她的儿子永无归期,也没有片言只语的来信。二姨一个人呆在家中,越来越不安,不祥的预感有如一条巨蟒缠住了她。阒静的屋子显得这么空旷,这么阴冷,住了几天,二姨决定搬到奶奶家,一边帮奶奶干活,一边等儿子回来。为了安慰自己,她替儿子寻了好些理由。
终于二姨在一个晚上获知了儿子的死讯。告诉二姨这个消息的是奶奶家新雇来的帮厨女工,二姨几乎不认识她。这位女工完全没有料到二姨竟会不知自己儿子已经不在人世,这路人皆知的事实本不是秘密,她无非想好心安慰二姨一下罢了。但这个消息对二姨来说不啻晴天霹雳。
犹如一道眩目的电光划破黑夜,一切都变得雪亮。不再有任何疑惑,也不再有任何希望。不用说他已成了阴间一鬼!如果他还活着,怎么可能不立时扑进老母亲的怀抱?那是怎样的一位慈母呵:千针万线、千辛万苦地一手将他带大,背井离乡,操劳五载,为的是帮他娶亲。只有死神的力量才能阻止他来与老母团聚!她早就应该想到了!
也许她儿子在弥留之际也曾作过拼死挣扎:他怎么能不见母亲最后一面就魂归九泉?至少他得对母亲道别,请她老人家好生珍重,颐养天年。他得请求母亲原谅,恕他不孝,未能如他所许诺的那样为母亲养老送终。现在他不能再照拂母亲了,那么母亲年迈体衰时谁会替他尽孝?他死不瞑目。无奈死神威力无穷,他已气若游丝,母亲远在万里之外,他坚持不住。绝望弥漫在他心头,使他意志崩溃,灵魂随一阵风飘出了躯体,翻越关山重洋,去与母亲在梦中相会。但是路途实在太遥远,人们的梦就像亿万只漫天飞舞的萤火虫,他捕捉不到它们,他不得不走了。就这样二姨一直没能得到儿子托来的梦。
我仍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的情景。奶奶家所有人都赶到二姨房间,设法劝慰她。二姨面白如纸,嗓子沙哑,头发从小圆髻里散落出来,她在床上来回翻滚着,撕心裂肺地嚎啕不已。我那时还不太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二姨为什么这样大哭,我吓坏了,因为在此之前,我还从没见过大人哭的样子,所以我对这个场面至今记忆犹新。
等我长大些,从二姨自己和其他人那里知道了她的遭际,我的心也为此变得沉重起来。在中国,人们常说〃养儿防老〃,二姨含辛茹苦养大了一双儿女,而到了垂暮之年,竟没了可指望的亲人。虽然我父母答应为她养老,我知道二姨不敢大把这话当真。
从1958到1966年,我和二姨睡在同一房间里,有时半夜醒来,我会听见二姨轻声长叹。她一定又被心事所扰,无法成眠。二姨的忧伤每每使我动情,但我找不到合适的话去安慰她。终于有一个晚上,我摸着黑,走到她床前,用手臂搂着二姨的头轻轻说:〃二姨,别难过,等我长大了,我会挣很多钱,你老的时候我会养活你,照顾你。我就是你的女儿。〃
二姨听了这话,止不住涕泪纵横,她一把抱住我,喃喃地说:〃我的好女儿!我的亲女儿!〃她以前从没说过我是她的女儿,此后在别人面前她也不敢这么叫我,但我知道自打那一刻起,她在内心深处已经把我当作了她的亲生女儿。这种母女间的骨肉深情哪怕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也不会泯灭。
11 北京一零一中学
小学五年级对我来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11岁那年,某天我睁开眼睛,突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惊喜:曾是滞重混浊有如泥浆似的思维忽地变得清朗起来,像一道小溪在山间流淌。金色阳光跃然其上,紫月清辉蕴含其中,五彩星、七彩虹缭绕四周。这是个美妙绝伦的时刻。我像睡美人般醒来。按二姨的说法,是我的心〃开了窍〃。中国人相信智由心生,情与智就像孪生姐妹,都是在心中孕育而成的。
从那以后,数学成了我最喜爱的学科,成绩几乎保持满分,所有的题目都迎刃而解,我直纳闷过去怎么会觉得数学这么难。至于语文,尽管汉字写起来还是会出错,但眼下写字已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做作文,而作文靠的是一个人的思路和品味。
意识到这点后,我的语文老师便也开始对我刮目相看。他常在全班50个同学面前抑扬顿挫地朗读我的文章,还时不时加几句激赏的评语。每逢这种时候,我心跳加剧,满脸绊红,低着头,敛住笑,耳朵却如天线般竖起,一个音符接着一个音符地接收那美妙的韵乐。
我到底不笨,在春风得意的自信中,我踏入了12岁的少女时代。我身高日增,胸部隆起,初潮降临。在过去,这意味着我已到了论婚嫁的年龄。也许好几个媒人已经登门拜访过我父母,在背后议论我的终身大事。
再不然就是早在我出生前,父亲已为我〃指腹为婚〃了。几杯浊酒下肚,一时兴起,他便会对老朋友说:〃我们两家不论谁生姑娘,谁生小子,日后都让他们结为夫妻,我生女孩是你家媳妇,我生男孩是你家女婿。〃这种朋友间的诺言比契约还管用,倘使日后有一方背信弃义,他便有辱祖先,为众人所不齿。
幸亏我生在新中国,到了12岁时,既不必做针线来准备嫁妆,也毋须祈祷上天赐我以良人,我自有另外的目标:在即将来临的入学统一考试中夺魁,考上一所尖子学校。当时北京市有二百多所中学,其中四所收分最高:城里的第四中和师大女附中,西郊的一零一中学和清华附中。西郊的两所中学离我家都不算远,但我们班的同学和他们的家长都把眼睛盯在一零一中学上。
听人说,一零一中不但在北京数一数二,乃至全国都颇有名气。学校的老师是从几千名中学教师里遴选出来的,他们教学经验丰富,工作极端负责。学校的设施也是一流的。至于学生,他们不限于西郊,而是全北京的学习尖子,八成的学生是住校生。
如果一个人能考上一零一,他的前途无疑一片光明,三年初中足以使二流三流中学的学生望尘莫及,这样又可以在接下去的高中入学考试中稳操胜券。再过三年,大学之门将为你洞开。这么说是有依据的:历年来一零一中学百分之九十几的学生考上大学,许多人考上了全国最有名的几所大学,如清华,北大,哈军工等等;而在二流学校,升学率仅为百分之二十;到了三流学校,不少学生干脆不参加高考了。
小学六年级时,满耳朵听到的都是这同一种论调,我周围的人,包括我的父母、同学的家长、小学校长、老师和所有的邻居都这么说。渐渐地我也觉得即将到来的升中学考试于我生死攸关,我一生的命运都由它决定。如果我考不上一零一中,我便完了,上不了大学,前途无望。一切让人艳羡的职业,如科学家、医生、工程师、教授、外交官等等,全都与我无缘,我只配卖卖杂货、扫扫大街。补补臭鞋。这叫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从此我的脸上便刻了羞耻二字,一辈子都洗刷不掉。
这种预期给我造成很大压力。随着夏日的迫近,懒散而颇为自负的我也开始刻苦用功了。每天早上天蒙蒙亮,不用人叫,我就跳下床,草草吃几口二姨做的烙饼,便来到校园背书。通常我6点半到的时候,大部分同学已经到了。每人都有一方自己的风水宝地,我喜欢在秋千上闭着眼睛大声背诵。我们的琅琅读书声汇成一条大河,在清凉的晨风中淌得很远很远。一个半小时后,火热的骄阳普照大地,校园铃声响起,8点钟正式上课。
7月中,关键时刻终于来临,我豁出去背水一战,不成功,便成仁。接下来是一个月坐卧不安的等待,有时我信心十足,陶醉于远大前程的憧憬之中,突然一阵阴影掠过,我的心会哆嗦一下,似乎从云间跌落深渊。晚上我睡不踏实,白天也免不了情绪低落,这种心境真可谓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我父母貌似镇静,其实比我还焦急。终于有一天来了一封信,是录取通知书!多么不可思议,这么重要的文件原来是这么小,这么不起眼。然而我一生的命运就维系在这张纸片上。母亲急切地撕开信封时我几乎透不过气来,〃北京一零一中学!〃母亲兴奋得流出了眼泪。此刻,压在我心头的千钧巨石顿时化作了千枚彩蝶,在屋里欢快地起舞,飞向高远明媚的蓝天。当我回过神来,才发觉我已经走在去同学家的路上。
那天我看到了几多幸福的笑脸,也目睹了不少苦涩的眼泪。有百分之十左右的学生考上了一零一,这也算差强人意了。校长笑逐颜开,我们要感谢的老师反过来感谢我们,因为我们为母校争了光。
好消息传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