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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金简大人携夫人前来,那么接待金简夫人的重任便落在朱夫人的肩上。朱夫人也早早地等候在垂花门内了。那时的规矩,女眷是不能越过垂花门的,即使迎送嘉宾贵客也以此为界。所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二门就指的是垂花门。朱夫人身上穿着苏绣十八镶的旗袍,脚下蹬着花盆底儿的旗鞋,头上银簪金钗,珠光宝气,一副大家风派。她在两个丫环的搀扶下,做好准备向坐粮厅的五品夫人行大礼。
谁也不会想到,一件令人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金简夫人在丫环的搀扶下进了垂花门,朱明宇夫人刚要上前行礼,一下子愣住了。这时候,正要接受行礼的金简夫人也愣住了。就在这惊愣的一刹那之后,只见金简夫人反倒突然伏下身去,向朱明宇夫人请安:“奴才给主子请安……”
朱明宇夫人大模大样地说:“起来吧。”
主人朱明宇,贵宾金简,和中间人常德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搞懵了。特别是朱明宇,他像是一下子坠入了五里雾中,又难堪又困惑。急忙躬着腰谦卑地往客厅里让着金简和常德旺。
酒席摆上了,朱明宇张罗着金简和常德旺入了座,朱夫人也大摇大摆地坐在了丈夫的身边。而金简夫人则无论如何不敢入席,垂着双手像丫环一样站立在朱夫人的身后。
最后还是朱夫人说话了:“今天到我家来,你就别拘什么礼了,一起坐下吧。”
这样,金简夫人急忙跪下说:“谢主子。”
朱夫人说:“金大人今天是我家的贵宾,你如今是夫贵妻荣,就破一回例吧。”
这样,金简夫人才战战兢兢地在金简身边侧着身子坐下了。
金简夫人坐是坐了,可是连筷子也不敢动。朱夫人又说了句让她别客气,她才颤颤巍巍地把筷子举起来。举起筷子却不敢夹菜,总是低下头,连眼皮都不敢抬。
朱夫人让自己的丫环给她布菜,金简夫人又急忙受宠若惊地向朱夫人道谢。
最手足无措的应该是朱明宇,他是为了巴结坐粮厅厅丞金简才煞费苦心地准备这桌酒席的。没想到自己的夫人却装起了神弄起了鬼,这让金简大人的脸往哪儿搁?更让朱明宇奇怪的是,金简大人似乎对此并不在乎。朱夫人越是装大摆谱儿,朱明宇越是对金简卑怯献媚。他躬起身子给金简夹菜,双手举杯给金简敬酒,金简却大大咧咧地说:“哎呀我说朱大人呀,她们娘们之间的事咱别掺和,她们客气她们的,咱是平起平坐的兄弟,就别这么多礼儿了好不好?”
常德旺见到这一切,心里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也一个劲儿地后悔不迭。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当初,朱明宇提出要请金简的时候,是说过一句贱内也是旗人。他怎么就没多问一句呢?既然两个人的夫人都是旗人,那么不用说,金简的夫人一定是朱夫人家的“包衣”了。“包衣”虽说也隶属于旗人,却是旗人的奴隶。而且这种奴隶的身份是世代相袭,难以变更的。就在前几年,朝廷里也发生了一件尴尬事。深受嘉庆和道光两代皇帝宠信和重用的武英殿大学士松筠,有一天突然跟道光皇帝请假没有上朝。开始道光皇帝也没有在意,谁家里能没有点儿事呢?处理家务是人之常情,可是松筠一连几天都没有来,朝中又有几件重大的事情等着他处理。于是,道光皇帝问穆彰阿:“松筠家里到底有什么事?”
穆彰阿说:“他家的旗主死了,让他前去当差。”
道光皇帝说:“办丧事他能当什么差,你去看看,要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就让他回来销假吧。”
穆彰阿遵照道光皇帝的旨意来到了松筠的旗主家,旗主的丧事办得很热闹,穆彰阿看见,一个朝廷赫赫有名的一品大员,一个堂堂的国家重臣,却脱掉官服,为旗主披麻戴孝,正在大门外口敲鼓呢。
穆彰阿回来向道光皇帝禀报了此事,道光皇帝大怒,这不是有意侮辱朝廷大臣吗?这该死的旗主也太无法无天了。可是,道光皇帝怒是怒,却无可奈何,因为这是祖宗立下的规矩。最后,道光皇帝无奈,只好颁旨为松筠抬旗,免去了“包衣”身份……
可惜朱明宇的这番苦心了,好端端的一顿美味佳肴,却都吃得没滋没味。朱明宇为了弥补这谁都怪罪不得的过失,只好多说好话多塞银子。最后弄得金简倒不好意思起来,金简说:“哎呀我不是说了嘛,你别这么客气嘛,有什么事你尽管说话,让常书办去办就是了。”
朱明宇拉拢金简的目的其实很明确,就是台州卫前帮的漕船快到了,想让坐粮厅安排一个可靠的军粮经纪收兑他们的漕粮。
金简说:“不就是这点儿小事吗?还用得着你这么破费?跟许良年大人打个招呼不就行了吗?”
朱明宇心里明白,许良年那边他早就喂肥了,跟许良年的关系也不是一年两载了,许良年那边没的说,就是想跟金简拉拢一下,将坐粮厅的根子扎得深一些。
金简说:“你呀还是不明白,在坐粮厅我是个甩手掌柜,诸事不操心,油瓶倒了都不扶,只要许良年大人经手的事,我连问都不问。”
朱明宇心里说,你别说得那么洒脱,不把银子给你塞足了,你能对许良年那么放手吗?
金简随即吩咐常德旺说:“常书办,这事你就跟许良年大人瞧着办吧,只要别捅出大娄子就行。”
有了金简这句话,朱明宇倒是宽心了,犯难的却是常德旺。
※※※
跟刘大年一接触,林满帆很快就发现他是个有口无心的人。说他无心也不对,他的贪心很大,野心也不小。可这贪心野心都是直来直去,不藏着掖着。这种人好对付,用不着使什么手段就可以把他拉拢过来。
刘大年好喝酒,好吃海鲜,三杯酒下肚以后,就会慷慨激昂,把谁都能当成知己,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下酒。
这一天,林满帆在天河楼定了一个雅间,就点了四个海味:半尺长的大对虾,半斤重的大闸蟹,一盘鲍鱼,两碗鱼翅。当然还有一瓶贵州茅台。
刘大年见林满帆这么破费,心里着实有些过意不去。自从那次他给外孙女办满月林满帆不请自到,并送了那么厚重的礼,他便总觉得欠了林满帆一个好大的人情。今天又让林满帆在这么高档的饭店请客,更觉得林满帆够朋友讲义气,是个可交该交之人。
刘大年说:“林老弟是个真君子,我刘大年白长了你几岁,还是让我先敬老弟一杯吧。”
林满帆立刻摁住了刘大年的手背:“刘兄如此说就错了,小弟我初来乍到,人地两生,久闻刘兄您豪爽仗义,早就想巴结,只是怕刘兄不给面子不赏脸。”
刘大年还没喝酒就说了实话:“其实呀有些话不说大伙儿心里也有数,你想想,能到大运西仓来当书办,没有通天的路子,没有过硬的关系能行吗?大伙儿都知道你是金汝林的人,所以呀又想巴结呢又怕跟你近乎。”
林满帆说:“刘兄这话小弟就不明白了,且不说我是不是金汝林的人,就算是吧,干嘛大伙儿都躲着我呢?金汝林不是西仓监督吗?”
刘大年说:“你不知道,老弟。这码头是什么?码头就好比是一片瓜田,表面上看一个瓜一个瓜地明摆着,你真要是想摘哪个瓜,就得摸摸它跟哪条藤连着。没有不结瓜的藤,也没有不连着藤的瓜,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吧?”
林满帆说:“这么说刘兄以为我这只瓜挂连着金汝林那条藤,就怕跟我近乎了。那么刘兄是连着哪条藤呢?”
刘大年说:“这你还不明白吗?过去的西仓监督是邵友廉,这片瓜田都是邵友廉种的,甭管连着哪条藤,都是邵监督的。”
林满帆说:“眼下邵监督不是走了吗?”
刘大年说:“邵监督虽然走了,可这片瓜田却没有动。”
林满帆说:“那么是不是这瓜田该交给金汝林了?”
刘大年哈哈笑起来:“交给金汝林?亏你想得出来。实话说吧,邵监督也只是个扛活的,他只是种瓜的,这瓜田的主人可不是他邵监督。”
林满帆问:“那是谁呢?”
刘大年也不让林满帆,咕咚一下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瓜田的主人是谁?这还用问吗?当然是许良年许大人了。”
林满帆心里明白了,他不便匆忙询问,有的是时间。于是,他便专心地为刘大年布起了菜,劝起了酒。有海味供他大咬大嚼,有美酒供他豪斟痛饮,刘大年便获得了极大的快感和满足。心里面满足就挤得话往外冒,该说的不该说的都竹筒倒豆子似的哗啦啦地蹦了出来。
林满帆故意说着套近乎的话:“本来想请刘兄到校书巷潇洒一下的,后来听说您不好女色。小弟就是不明白,刘兄是个豪气冲天的人,怎么会不好女色呢?”
刘大年最喜欢人家奉承他的话就是说他有豪气,说他讲义气。现在听林满帆问起这话,便苦不堪言地说:“不瞒老弟说呀,女人如美酒,还有怵那个的?都吃的是粮食,女人谁能不喜欢呢?只是……老兄命苦呀?”
林满帆问:“此话怎么讲?”
刘大年说:“我娶了你那个嫂子呀,就像娶了个锦衣卫,她把我管得比囚犯还严,不要说女人,就是我被蚊子叮了一下,她都得问问是公是母。”
林满帆:“嫂子有那么厉害吗?”
刘大年说:“女人嘛,再厉害能管得住男人吗?管不住,越管越管不住。她管不住我,可是她爹管得住我呀。”
林满帆困惑地问:“他爹?”
刘大年说:“你还不知道我的老丈人是谁吧?”
林满帆说:“还真的不知道。”
刘大年说:“告诉你吧,我的老丈人就是许良年。要不,就凭我一个小小的仓书,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巴结我呢?”
林满帆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也太大意了,怎么就不知道刘大年的老丈人是许良年呢?幸亏刚才沉得住气,没有往深里说。原本他想顺着刚才的话题探听一下这片瓜田的深浅,现在他不敢轻易开口了,于是便转移了一个闲话:“刘兄,咱西仓那个李疯子是怎么回事?听说他过去还是个仓花户头。”
刘大年说:“唉,可惜了,挺好的一个人,就是因为心太软,跟我一样,太够朋友讲义气,就这样疯了。”
林满帆本来想说闲话,听刘大年这么一说,这闲话也不“闲”了。
刘大年说:“你听说过黄槐岸吗?”
林满帆摇了摇头。
刘大年说:“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实不瞒你说,当年我跟黄槐岸、李桑林……就是李疯子,我们三个人最好了,被称作桃园三结义。我们也确实是在关帝庙里烧过香、磕过头、结下了金兰之好的……可是黄槐岸这人重情重色,跟一个叫小鹌鹑的婊子好了,还替她赎了身。没想到,好日子没过两年,黄槐岸便暴病身亡了……”
林满帆问:“黄槐岸暴病身亡,李桑林怎么疯了?”
刘大年说:“对于黄槐岸的死,我跟李桑林都有怀疑。我也想追查个究竟,可是我那老丈人不让我管闲事,我就不好再多嘴了。可是李桑林不干,他豁出命去也要为黄槐岸叫屈,结果被原来的通州知州韩克镛关进大牢里,生生地被折磨疯了……”
林满帆心里不由得冒起一股冷气,看来,这漕运码头也跟那三千里大运河一样,埋藏着数不尽的谜,也埋藏着数不尽的冤屈……
就在朱明宇设家宴请金简及夫人的第二天,常德旺便安排了朱明宇和许良年的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