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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去问清楚。
奥登当时这么问:“先生,你是一个左伴或者右伴吗?”(后来每次想到当时提问的情形,奥登都不免暗暗脸红。自己当年竟然如此天真。不过其实所有理者都会提出这个问题,以各种方式对不同的长老,或早或晚而已——一般都比较早。这个念头使他稍微宽慰了一些。)罗斯腾当时非常平和地回答:“不是,哪个都不是。在长老们中间,没有左伴右伴之类的划分。”
“要不就是中——情者?”
“中伴?”听到这话,长老那几乎永久不变的感情器官也改变了模样。奥登最终明白了,那是被逗乐的表情,“不,也不是中伴。长老只有一种性别。”
奥登还是不明白。无心之下,他脱口而出:“那怎么受得了?”
“我们是不同的,小理者。我们已经适应了。”
奥登他自己能适应吗?他在自己抚育者父亲的家庭中长大,确信自己也会在不久的将来组织自己的家庭。
如果没有家庭,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努力思索这个问题,反反复复。有时候脑海中会有灵光一闪。长老们只是他们自己,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交媾,没有孩子,没有父亲。他们只有思想,只有对宇宙奥秘的追求。
或许对他们而言,这就足够了。当奥登更大一些以后,他自己也开始体会到了思辨的乐趣。这些乐趣几乎足够了——几乎。每到这时,他便会想到崔特和杜阿,想到三人相处的激情时刻,随即认定即使整个宇宙的奥秘也还是不够的。
除非——很奇怪,不过有的时候,他的确有一种下意识的念头,觉得到了某个时刻、在某种情况下,他就会——但紧接着,这个念头、这个闪念便消失了,再也无从捉摸。过了一段时间,它又会回来。近来他发现,那个捉摸不定的闪念更清晰了,几乎明白无误,触手可及。
不过他现在不会考虑那些事情。当前的任务是解决杜阿的问题。他沿着那条人人皆知的路线前行,他小时候第一次出门上学走的就是这条路,在父亲的带领下。
(不久以后,崔特就要带着他们自己的小理者走上这条路。)他又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那时候好像挺可怕的。路上还有其他小理者们,一个个脉动明显,明暗闪烁,身体变幻不定,不管身边的抚育者父亲们怎么呵斥,叫他们保持形状,别给家里丢脸。一个小理者,奥登的一个小伙伴,居然淘气地淡化了,消散了不少,可是却无论如何都凝聚不起来了,旁边的父亲手忙脚乱却毫无办法。 (那孩子后来成了一个完全正常的学生……但他不是奥登。奥登自己有时也忍不住这么想,心里颇为得意。)第一天开学,他们见到了许多长老。他们在每一位长老面前驻足停留,让长老以一些特定的方式记录下孩子的固有特征,从而决定是否让这孩子立即入学,或者等下一次机会。如果决定接收了,还要写出对每个人的推介。
奥登站在一位长老面前,拼命地约束身体,让全身显得曲线光滑,努力抑制自己不要震颤。
长老开口了(奥登第一次听到这种怪异的嗓音,使他极度失望),“这是个挺坚定的小左伴啊。自我介绍一下吧。”
这是奥登第一次被称呼为“左”而不是什么孩子之类,他感到心中前所未有的坚定,“奥登,尊敬的长老。”他记得使用父亲反复叮嘱的尊称。
奥登模糊地记得自己被带着穿过长老们的洞穴,他看到他们的各式器具,种种机械,图书馆,以及各种各样不明所以的景象和声音。
他父亲曾经告诉他,他将要在这里学习,但他其实不懂什么叫做“学习”。他问父亲,可父亲好像也不甚明了。
为了找到答案,他花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这个寻找的过程乐趣非凡。或许,没有过程的辛苦,也不会有找到答案的快乐吧。
那个第一次称他为“左”的长老是他的第一个老师。这个老师教他如何翻译波形记录,没用多久,那些天书一般的符号便如语言一样简单了,他可以通过自己的震颤轻易表达出来。
不过在这以后,第一个老师就不再出现了,另外的长老取而代之。奥登过了好久才发现老师的变动。早先的时候,单凭嗓音,他根本辨别不出长老之间的差异。
不过后来他发觉了一些苗头。再往后,他心里渐渐认定此事,感到有些惶恐。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最后鼓足勇气,去问他的老师:“尊敬的长老,我的老师呢?”
“加马丹?……他不能跟你在一起了。”
奥登一时语塞。过了半晌,他诺诺开口:“但是,长老不是不会逝去吗……”后半截话堵在喉头,说不出来。
替换的长老沉默着,什么都没说,什么表示都没有。
总是这样,奥登后来才发现。他们从不谈及自身。
除此以外的所有话题,所有领域,他们都畅所欲言。只有他们自身除外。
从种种迹象来判断,奥登觉得长老们也会逝去——只是觉得,还是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们并非永生不死(很多凡人想当然的以为如此)。不过长老们自己从来不说。奥登和其他学生有时也讨论这个问题,大家都犹豫不决,戚戚不安。大家都可以找到一些琐事,可以无情地证明长老们的确会死亡,可是大家都犹犹豫豫,不愿意得出那个明白无误的结论。所以他们一般都说说而已,然后便不再提及。
长老们似乎并不在乎这些琐事,不在乎他们死亡的秘密被泄露出去。他们毫不遮掩,但自己又绝不提及。
如果有人直接问到此事(不管怎样,总会有人问),他们便沉默不答,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如果他们会逝去,那么就一定会有出生。不过关于这个,长老们还是只字不提,奥登也从来没见过一个幼年长老。
奥登相信,长老们并不依靠阳光获得能量,他们的食物来源于岩石——至少他们会把一种黑色的能量石块摄入体内。还有一些学生也持同样看法。另外一些学生却强烈反对,拒不接受。最后他们也得不出个确切的结论,因为说到底,从没有人见过一个长老吃任何东西,而长老们自己又绝对不会透露一个字。
最后,奥登对他们的沉默已经习以为常——那已经是他们秉性的一部分。他想,或许这是因为他们向来彼此独立,从来不组建家庭。这样便使他们每人的面前都立着一堵看不见的墙。
当时,奥登已经渐渐学到了许多更有价值的知识。
跟这些知识相比,那些关于长老本身的秘密变成了微不足道的琐事。比如,他学到了,他们的这个世界正在走向衰亡——萎缩——是罗斯腾,他的新老师,告诉了他这些。
奥登曾经提出疑问,地底有无数无人占据的洞穴,密密麻麻无边无际,一直延伸到视界之外。那些到底是什么?听到这个问题时,罗斯腾显得颇为欣慰,“奥登,你这么问心里害怕吗?”
(他现在已经被称为“奥登”了,而不是“小左”
之类。听到一个长老直接称呼自己的名字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很多长老现在都这么叫。奥登是个天才,这种称呼也是对他才华的一种肯定。罗斯腾就曾不止一次表示过,对他这样一个学生深为满意。)奥登心里其实真的很害怕,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回答了。对一位长老坦白自己的缺点,要比对其他理者容易得多;对崔特那就更难了,对他自认短处,简直无法想像……这些都还是杜阿到来之前的事。
“那你为什么还要问呢?”
奥登又一次踌躇半晌。然后慢慢地说, “我害怕那些无人的洞穴,最初是因为在小时候,别人说那里面有恐怖的妖魔。但是我自己却从来没有亲眼看到,只是听其他孩子这么说,他们一定也不是亲眼所见。我一直想知道真相,随着年龄的增长,好奇心已经渐渐战胜恐惧,我必须问。”
罗斯腾看上去非常高兴。“好!好奇心非常有益,而恐惧则一无是处。你内心有这种渴求,非常好。奥登,记住,只有依靠自己内心的渴求,你才能找到真正重要的东西。我们的帮助只是辅助性的。既然你想知道,那么我可以很容易地告诉你,那些无人洞穴里确实无人占据。空无一物,除了偶尔有些被人遗留下来的毫无价值的东西。”
“被谁遗留下来?尊敬的长老。”奥登差点忘了使用尊称。每当未知的世界即将在他面前显现,神秘面纱即将揭开之时,他总是非常激动,几乎忘了应有的礼节。
“被洞穴过去的主人们。数千个轮回以前,这里曾经生活着成千上万的长老,和千百万凡人。奥登,现在我们的人口比过去稀少太多了。现在我们只有不到三百长老,以及不到一万的凡人。”
“为什么?”奥登被深深震撼了。(只有三百个长老。这就相当于承认长老也会死去,不过当下没工夫想这个了。)“因为能源在衰亡。太阳在冷却。孕育新生命,以及生存本身,一代比一代难了。”
(噢,这是不是意味着长老们也会有新的出生?意味着长老也要以阳光为食,而不是石头?奥登努力驱散这些念头,至少眼下抛开不理。)“这个趋势还在继续吗?”
“太阳必将走向终结,奥登。将来会有一天,我们会失去任何食物。”
“这是不是意味着所有人,不管是长老还是凡人,都将死去?”
“还能有别的结局吗?”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既然我们需要能量,而太阳又在衰亡,那我们必须找到其他能源。其他恒星。”
“可是,奥登,所有恒星都有终结的一天。最终,宇宙也会消亡。”
“既然恒星都会衰亡,那么还有其他能源吗?除了恒星以外就没有了吗?”
“没有了。宇宙中所有的能源终将走到终点。”
奥登不服气地想了一阵,开口说:“那别的宇宙呢?不能因为宇宙是这个样子就自己放弃啊。”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身体急剧震动着。他激动地说着,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失礼,直到身体过分膨胀,明显超过了长老的体积。
罗斯腾不但不生气,反而更高兴了。他说:“说得好,我亲爱的小左。真该让其他人也听听。”
奥登已经赶快恢复到平时的体积,心里一半是尴尬,一半是欣喜。长老叫他“亲爱的小左”。除了崔特,从来没人这么叫他,这让他兴奋莫名。
那次谈话过了不久,罗斯腾就为他们找来了杜阿。
奥登有时候会想,二者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不过没多久,这念头自己就淡化了。倒是崔特总是不住提起,完全是因为他亲自去找了罗斯腾,杜阿才会来。奥登后来懒得想了,这事说不清楚。
不过现在他又要去找罗斯腾了。那次关于宇宙衰亡的谈话已经过去了很久,他也早就明白了长老们一直在为继续生存不懈钻研。现在,他自己已经在许多领域内驾轻就熟,连罗斯腾都坦言,在物理学方面已经没什么可教他的了。而且罗斯腾手上还有别的小理者要教,所以奥登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常常去找导师请教了。
奥登在理者学校里找到了罗斯腾,他的导师正在带两个半大的理者。罗斯腾透过玻璃窗看见他过来,便走出教室,小心地关上门。
“我亲爱的小左,”他还是这么称呼,伸出肢体,做出友好的姿态(奥登过去常常会有一种冲动,要去拥抱他,不过每次都忍住了),“你好吗?”
“罗斯腾先生,我不是有意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