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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可以这么说,但中国还是受到了一些影响的,”周赫煊道,“比如二胡和琵琶,这些乐器就来自中亚、西亚。西方的星座学说,也早早传入中国,苏东坡就是忠实的星座迷,他常常自嘲摩羯座都是倒霉蛋。”
“哦,苏东坡还信星座之说?”辜鸿铭惊讶道。
周赫煊道:“《东坡志林》里有记载。退之诗云:我生之辰,月宿直斗。乃知退之磨蝎(摩羯)为身宫,而仆乃以磨蝎为命,平生多得谤誉,殆是同病也。”
这段话的大致内容,是苏东坡吐槽自己和韩愈同命相怜,都跟摩羯座扯上关系(一个命宫摩羯,一个身宫摩羯),命不好,经常遭到诽谤攻击。(老王语:感觉这是摩羯座被黑得最惨的一次。)
辜鸿铭听了大笑:“哈哈,想不到韩愈也是摩羯座,看来以后我要多多研究星座了。”
周赫煊又说:“一个民族的特性,跟它最初的发源地有关。适合耕种的地区,发展出农业文明,而土壤浅薄的地方,则发展出游牧文明。就拿中国来说,为什么起源于北方?因为以原始的农业技术,南方炎热多雨的气候,是不适合耕种的。”
“有点意思,你继续说。”辜鸿铭研究中国人,是从文化道德角度来展开,周赫煊的观点让他耳目一新。
周赫煊继续道:“中华文明属于典型的农耕文明,远古农业要发展,需要秩序性和稳定性,所以中国人崇尚集体主义。儒家的礼教道德,不外乎是为集体主义说项。然后逐渐演化下来,就成为三纲五常之类的东西。”
辜鸿铭想要反驳,但细细想来却似乎有点道理。
“而西方呢?”周赫煊又说,“如今欧洲兴盛的国家,在古希腊、古罗马的时候都还是野蛮人。但野蛮征服了文明,于是迎来中世纪的黑暗,直到文艺复兴才重见光明。他们因为靠近地中海和大西洋,最后诞生了异于农耕和游牧的海洋文明。海洋文明是商业文明,戳穿了就是逐利。工业革命是为利益,殖民屠杀是为利益,十年前欧洲那场大战,也是为了利益。”
“这个观点很好,甚合我意。”辜鸿铭也认为西方文明是利益文明,不过他也强调中华文明是道德文明。
周赫煊说:“辜先生的《春秋大义》我读过,也很同意你对各国族群的分析。但我认为,这种民族性差异并非天生,而是长久以来的历史影响造成的。”
辜鸿铭问:“那你是否同意我书中的观点?”
周赫煊笑道:“我很同意辜先生所言,中华民族确实是伟大的民族,中国人也具备深刻、博大、简朴和灵性四种美德。正如辜先生说的那样,中国是一个永不衰老的民族,拥有永葆青春的秘诀。我敢预言,用不了一百年,中国又会重新屹立于世界民族之巅。”
“哈哈,同道中人也。”辜鸿铭欢喜道。
周赫煊语气一转:“但我不认可辜先生说的道德兴国。”
辜鸿铭有些不高兴了,质问道:“你觉得西方的逐利治国方式,能够长期有效?我看不然,西方国家,已经被商人财团操控了,总有一天,这些国家要被毫无道德的商人搞得崩溃。”
所以说辜鸿铭通晓西方呢,他眼光看得很准。从20世纪到21世纪,欧美各国确实被财团利益捆绑,渐渐在走下坡路,他的观点也有一定的道理。他还在《中国人的精神》一书中,预言德国的军国主义将会毁灭。
可惜看准了问题,开的药方子却不对,咱们的辜先生说,爱和道德才能拯救世界。
这得有多天真!
周赫煊无奈地笑道:“辜先生在著作中所言,是想做民国的孔子吧。但先秦乱世,最终以秦国统一天下而告终,秦国恰恰靠的就是逐利。你跟那些军阀谈道德看看,听说张宗昌邀请你当山东大学校长,你可以跟他讲讲道德,且看他听不听。”
辜鸿铭瞬间无语,继而反驳道:“秦国虽然统一**,但却二世而亡。逐利只能走向崩溃,道德才能长治久安。”
“但利能聚人心,只要让大部分人有利可图,中国就能统一,”周赫煊说,“不过我也同意辜先生的观点,道德能使国家长久。我的看法是,以利谋国,以德治国。”
“以利谋国,以德治国,”辜鸿铭嘀咕着这两句话,突然哈哈大笑,“这八个字说得好,你要是早几年当上军阀,我一定给你做谋士。”
两人继续聊着,总的来说气氛还很融洽,只是偶有观点不同,谁也不能说服谁,辜鸿铭心里堵得慌。
辜鸿铭午饭也没留下来吃,高高兴兴地回到家中,还写了副字让仆人给周赫煊送去。这位老先生后来在年底时接受德国记者采访,他大言不惭地说:“中国现在只有两个明白人,一个是周赫煊,另一个就是我。”
第172章 171【人类学著作】()
跟辜鸿铭的聊天,周赫煊其实并不尽兴。有好些话他都没说,一些观点也尽量模糊,因为讲出来会刺激到那个老头儿。
看辜鸿铭那年迈老朽的样子,周赫煊生怕对方一个激动,就捂着胸口趟地上咽气。
气死辜鸿铭,这个骂名周赫煊可不想背。
什么“以利谋国,以德治国”,说得太笼统了,而且不尽不实。
常校长也是以利谋国,他手下大大小小的新军阀和新官僚逐利,背后支持他的江浙财团也在逐利。最后的结局是人人为我,不管他人死活,国是谋到了,但却一塌糊涂。
我党的打土豪分田地也是以利谋国,可道德却在利的前头,人人心中都有高尚的追求,“利”才能归于一处。
周赫煊真正想说的是以法治国,辅以道德底线和利益驱动。但他为了反驳辜鸿铭的“德治”,不能把依法治国说出来,因为那老头儿听了肯定胡搅蛮缠说不清,甚至还会批判周赫煊法家思想。
众所周知,辜鸿铭是儒家信徒,而儒家和法家又是死对头。
倒是关于民族优劣性的讨论,让周赫煊想起一本书。那本书叫《枪炮、细菌与钢铁》,荣获1998年美国普利策奖和英国科普书奖,并成为《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作品。
周赫煊在北大的接待宿舍里,提笔写下这本书前言。因为年代关系,里面的许多内容都需要修改,而且某些观点周赫煊也不完全赞同,他需要按自己的想法来解释——比如说关于中国的部分。
“前言
——辜先生的问题
对于世界上不同地区的各民族来说,在上一次冰期结束后的一万三千年里,世界上的某些地区发展成为使用金属工具、有文字的工业和农业社会,还有一些地区仍然保留着使用石器的狩猎采集社会……
近日与辜鸿铭先生谈到了民族优劣性问题,他的观点是世界各民族皆有其特性,中国是人类历史上最优秀的民族。我认可他的观点,但谈到非洲及美洲、南太平洋的一些族群时,却出现了偏差。
为什么白人能够制造现代工业品,而非洲的黑人却只能被奴役,南太平洋的土著还是原始社会?
来自欧亚大陆的民族,以及仍然生活在欧亚的民族,控制着世界的财富和权利。其他民族包括大多数亚洲人,却还未摆脱欧洲人的殖民统治,在财富和权利方面远远落后。还有一些民族,如澳大利亚、美洲和非洲最南端的土著居民,甚至已不再是自己土地的主人,遭到欧洲殖民者大批杀害和征服,有的甚至被赶尽杀绝。
因此,关于现代世界的差异问题,可以进行系统的阐述如下:为什么财富和权利的分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为什么不是印第安人、非洲人和澳大利亚土著杀害、征服或消灭欧洲人呢?
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回顾一下历史。从公元1500年开始……”
周赫煊确实有闲心写各种文章,武侠小说他都是找别人录写的,《狗官》一个月只用交几万字的稿,报纸那边的工作也可以交给沈从文、李寿民帮忙负责。
《枪炮、细菌与钢铁》的原本行文太过啰嗦,周赫煊进行了大量简化。不过在关于中国的问题上,他准备展开篇幅来论述,他有信心写得比原作者更深刻透彻。
里面关于种族主义的描述,周赫煊不需要像原作者那般忌讳,用大量文字篇幅来说明自己不是种族主义者。如今的国际社会弱肉强食,种族主义也很流行,没什么见不得光的。
这本书的内容概括起来就一句话:“不同民族的历史遵循不同的道路前进,其原因是民族环境的差异,而不是民族自身在生物学上的差异。”
周赫煊还决定在书的结尾处加一章私货,从中国的历史、文化、地理角度,阐述中国的未来发展道路,相当于《大国崛起·********篇》。
此书在20世纪20年代拿出来,应该是极具震撼力的,因为许多观点都具有前瞻性和开创性,各种考古数据也很详细。比如书中各种纵向和横向对比——
对植物的驯化:新月沃地(公元前8500年)、中国(不晚于公元前7500年)、英国(公元前3500年)、安第斯山脉(不晚于公元前3000年)、亚马逊河地区(公元前3000年)、中美洲(不晚于公元前3000年)、美国东部(公元前2500年)
后面还有对动物的驯化,以及陶器、村落、部落、金属工具、国家、文字、铁器出现的时间。
别的不说,把这些数据丢出来,就足够在世界考古界引起轰动。
20世纪初没有网络,信息交流非常困难。这上面的许多数据已经有人在研究发现,但却没人将它们整合汇总。欧美的情况还稍好,亚洲考古学家们都是各干各的,出了成果也不会引起太大关注。
这是一部“人类学”著作,而且杂糅了社会人类学、考古学、语言人类学几大分支的内容。
人类学最初是专门研究人类解剖和生理学的,不过几十年前,开始出现针对社会人类学的研究,时至今日都未形成完善体系。《枪炮、细菌与钢铁》一书,扔到欧美人类学界,估计会让那些学者们彻底疯狂。
周赫煊在接待宿舍里忙活了一下午,总算把前言和第一、二章正文写完。
刚吃过晚饭,章太炎和他的弟子钱玄同、马裕藻、刘文典等人便来拜访——钱玄同和马裕藻那天有课,并没有去车站迎接。
章太炎笑问:“听说辜老头儿今天来了,你跟他谈了些什么?”
“还能有什么?”周赫煊无语地道,“他要搞孔子那套,当民国的孔子,提倡用爱和道德来感化社会。我只能顺着他说,要以利谋国、以德治国。”
“哈哈哈哈……”
章太炎大笑不止,笑得连眼泪都挤出来了。
钱玄同摇头叹息,说道:“辜先生有些迂腐了,就连我这个一头扎在书堆里的人,都知道跟军阀讲道德是没用的。”
周赫煊说:“他当然也清楚。我猜他是见中国西化速度太快,把许多西方陋习也引进过来,所以才坚持老一套来警醒世人吧。可惜也未免有抱残守缺之嫌,居然反对妇女解放,那丑陋的女人小脚有什么好看的?”
“名士嘛,总得特立独行一些。”马裕藻颇为理解地说。
刘文典调侃道:“要说名士,咱们钱先生最近也成名士了。”
“别往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