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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承恩的酒也喝了不少,但是头脑却很清醒,他抽了几口烟,皱着眉头问道:“那呈文是什么,你还是没看见?这么多关系,抄个底子抄不出来?”
“这话说来也是难办,高老爷平素都在佛山,与小侄没什么往来。这次他与侯守用对调,公事上还是爱用他手底下的几个人,毕竟都用的熟了,不愿意换马。小侄与他没什么往来,想要抄个状底,并不容易。好在小侄跟他身边的人身上使了几个钱,打听出来两句话。范进上的不是状子,只是个呈文,也不是告状,是说欠税的事。虽然具体的文字小侄没见,但是想来这也是个笑话,自从咱家当了粮长,哪还可能欠税?金沙五姓十八村在咱手里捏着,要多少钱粮有多少,怎么会欠皇粮?”
“小心无大错,虽然我也不记得曾欠过税,可是范进既然说了这事,我们就不能等闲视之。去给户房的人送点银子,好生打点着,帐册上不要出什么毛病。听说范进与锦衣萨家有交情,还从南海县户房调阅了交税的底帐,不要被他真查出什么。”
“叔父放心,这绝对不会。现在的锦衣卫不比洪武年,没那么厉害了,就算萨家与他有点交情,也不能干涉到地方民事上来。咱们两边都不是锦衣,他还敢把咱怎么着?”
洪承恩点着头,“希望如此,我现在想想,这次是你的事做的不对。范进发了财,你们看着眼热,这也没什么奇怪。可是也要看他是什么身份,既然他在巡抚身边做伴当,就不是咱们庄户人家惹得起的。等这次官司了了,请他吃顿饭,当面跟他把事情讲开,今后就不要再斗下去了。在乡里,他姓范我姓洪,大家要斗个高下,可是出了村子,大家还不都是金沙仔?斗来斗去,让外人看了笑话就不好了。只要他在马上,我们就不要得罪他,万一将来他得了巡抚的赏识,保个前程,咱们还得用他。”
洪海尴尬地一笑,“我们当初只是想敲胡屠户一笔,再给叔出口恶气,哪想到他走了运,居然到了中丞身边做幕友。这是未曾想到的事,也就没加防范,这实在是失了计较。不过叔父放心,中丞与县衙门隔着太远,再说范进是刚到他幕中,中丞也不会真的就为这点事写份公事下来交办什么。这次的官司先赢了,回头再跟范进说几句软话,胡屠户那役,让他胡乱破费几文,我们找人替他应了就是。”
“就是这个话,以后别招惹范进和他的人,打狗须看主,巡抚身边的人,不管是否大用,都不能得罪,知道么?明天进衙门倒不是坏事,高二尹到了南海,我还不曾会过,这次正好得拜拜他。”
洪波以及洪家两个孙子,对于明天的问讯也不以为然,自家事自家知,家里不曾欠过税,也就不怕衙门的问讯,这场官司,自家稳操胜券。
第七十七章 户籍()
洪家子弟在衙门里当差,有同事的关系,上下就有照应,对大多数人而言视为畏途的衙门,于洪承恩来说,往来极是随意。人一到班房,就有茶水点心吃喝,当然也得预备几文给差人们使费。洪承恩先送了钱,又与几个衙役闲话家常谈笑风生,与其说是来打官司,倒不如说是来串亲戚。
这种态度也给了洪家子弟更多的信心,于即将到来的官司,都充满了胜算。洪海四下张望着,笑着问道:“范进怎么没来?他这原告不来,这官司还怎么打?难不成他跑到码头,跟黑寡妇数粮船去了?”
几个捕快说笑着也拿梁盼弟与范进的关系打着趣,就在这时,一名自佛山调来南海的捕快从甬道走到班房里,四下张望着:“金沙乡粮长来了没有?老爷有话要问。”
“草民在此,久候多时。”洪承恩起了身,朝着那衙役行个礼,又连忙着摸了块银角子递过去。不想那名差役却不接钱,脸也板的像铁板。“老爷催的急,既然来了,就且进去回话吧。”
洪海一皱眉头,“急什么?原告没到,让粮长进去,也没什么好问的么。大家自己人,不要那么见外,给你几个钱,就拿着就好,只当是买杯茶喝,难道还怕谁去告你的状?”
“洪管年,这范公子已经到了多时了,二老爷等的发急,小的可实在不敢多耽搁,您还是得包涵点。”
“范进早来了?几时?我怎么不知道?”
“范公子昨天晚上就来了,与二老爷先是聊天后是喝茶,又给二老爷画了幅画,天色太晚,就住在客房了。是从后衙进来的,您可能不知道吧?”
由于不是状纸,高建功也没升堂,双方见面的地方,只是在后衙的花厅。这里属于后衙休息的区域,洪承恩也有幸来过两次,于这里不算太陌生。等走进花厅,却见范进在客坐落座,主位上一个中年男子冠带整齐,看服制就知是县丞高建功。见两人有说有笑,宾主一团和气地模样,洪承恩的心,就莫名一紧。
这范进不是侯守用的弟子么,什么时候和这高二老爷也成了朋友?
他虽然是粮长,但却不比书生,见了高建功也得磕头行礼。高建功挥挥手示意他起来,又指了指下首的坐位道:
“洪承恩是吧?有话坐下说吧,方才范生已经把情形大概说了一遍,现在再要问你一次,好生着答,不要撒谎。欺瞒官府是什么罪名,你应该很清楚,知法犯法,本官可是不会答应。”
“是是,草民明白,绝不敢欺瞒太爷。只是小老儿实在不知,到底犯了什么王法,要到衙门里来回话。”
“洪承恩,本官并没说你干犯王法,只是要找你了解一些事情,需要你据实明白回禀。你既是洪家族长,又是洪家老人,于自己家的事最是熟悉,你洪家原本是福建漳州人,于成化年间避水患,迁入广州,居上洪坝,这事是否属实?”
明朝虽然原则上限制农民迁移,但是当大规模自然灾害发生时,不移民是没办法的事。再者明朝仁宣时代以后,对于流民的问题,更多时候也是选择尊重事实而非呆板的按制度行事。
像是勋阳巡抚这个职位,本身就是为了安置大批流民而设置,就可知朝廷对流民的处置方式远比洪武时代来的灵活。洪家祖上遭遇大水,逃入广东后一路迁转,费了不知多少心力,才在广州站稳脚根。又将河流改道后出现的大片淤地开发成了农田,成为了洪家居住地,繁衍生息开枝散叶。这其中艰险及辛劳,以及隐藏在后的点点血泪甚至所牺牲的生命,其中分量亦不是单薄文字所能承载。
正是靠着祖辈的团结与坚韧,才在与天争命的战斗里,给洪家子孙闯了条活路出来,这段经历是洪家增强家族凝聚力的重要教材。洪氏族人都记的很清楚,洪承恩更不例外。每年祭祖时,都要想着祖宗开创基业不易,子孙要如何扩大产业,以抵抗未来可能的天灾。洪承恩并不清楚高建功问成化旧事的意义在哪,也只能据实回禀。
高建功又问道:“那本官问你,你们洪家开垦淤地,是成化哪一年的事,你们总该有印象吧?”
“这是草民全族大事,为人子孙,须臾不敢忘。这是成化四年春天的事情。”
“好了,本官问的就是这个问题,既然是成化四年,那就好办了。根据本县户房记载,你们洪家交税的日子,也是从成化四年开始,两向符合,可知记忆无误。范生,接下来该你说了。”
范进行了个礼,又看看洪承恩,“洪老,贵祖上从福建迁到广东,一定吃了很多苦,说不定还死了不少人,这段经历实是辛苦,以后应该想办法出书记述,提醒后人,牢记祖先艰辛。您老人家做了金沙乡这么多年的粮长,为着金沙乡里的乡亲做了不少事,又挨了不少骂,实在是委屈您老了。”
“这……既是朝廷恩典,亦是老夫为乡里应尽之责,不敢说委屈二字。当然,做多错多,粮长本就是得罪人的差事,做的越好,越招人记恨。乡下人眼窝浅,只看到自己那一亩三分田,看不到大局。都觉得自己吃了亏,对我有不少误解。其实老朽这一碗水,也是尽量想要端平,无奈月有盈亏,瓦有阴阳,哪里又能面面俱到,只求无愧于心就是。进仔你是读书人,读书懂道理,不会跟我们这些粗人一般见识,老朽平日若是有什么地方支应不到,你还得多原谅。日后你有什么事,只管来找叔父,老夫必会鼎力相助。”
“多谢洪老厚爱了,不过小侄是南海人,有了什么麻烦,也只能找南海官府或是自家乡亲帮忙,实在不敢劳动番禺人帮忙。洪老以后呢,就安心做好你番禺的事,南海这边的事呢,就不劳您老人家费心了。就是这粮长差事,还是得交给南海人来做,您一个番禺人做南海的粮长,实在就不合适了。”
“番……番禺?”
洪承恩先是一愣,随即就有些不明所以近而哭笑不得。范进对自己的敌视态度他可以理解,毕竟这次也是自家子侄挑衅在先,不怪范进反击。
告自己欠税,或是从其他地方给自己找点麻烦,这都是意料中事。但是说自己是番禺人,这未免就有些儿戏,自己当了这么久的南海金沙乡粮长,难道就凭他一句话,自己的户籍就改了?
即使当着高建功的面,洪承恩还是觉得应该据理力争,否则就会让知县觉得自己心虚,这在打官司上不是什么好事。他连忙道:
“进仔,你虽然读的书多,但是也不能信口乱讲,这天下还是有道理的,不是你们读书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老朽一个南海人,怎么就成了番禺人?”
范进冷笑两声,“洪老爷子,你说对了一件事,这个天下就是读书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给你看点东西,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请往这里看。”
他说着话,来到方桌之前拿起一本颇厚的书籍,走到洪承恩面前道:“这个,洪老认识么?”
洪承恩文化不高,倒也不是大字不识,粗略的看去,便认出这书封面上的南海县志几个字。“县志?这……这与老夫有何关系?”
“关系当然有了,小侄最近找到了几本书,分别是南海县志,番禺县志,以及广州府志,从里面找到了一些很重要的内容。我手上这份南海县志昨天已经请高赞侯(县丞雅称)看过了,这县志乃是五年前,前任县尊请了我南海几位宿儒名士共同编撰,内容足堪信任,并无讹误。”
高建功点点头,“这县志的内容并无虚假,本官可以为证,且有番禺县志以及广州府志为佐证,彼此相合可知无误。范生,你接着讲。”
“好,洪家坝这片地方,原本是南海金沙乡的地没错,但是请看这里,南海与番禺于成化三年夏勘界……”
洪承恩的文化水平看县志就太过勉强,只能擦着额头的汗水道:“太爷,草民不明白范生说的是什么。”
“没关系,你可以把你家的读书人叫来,让他们来看。你们洪家在衙门里不是也有人么?可以把他们也叫来当面看,这些人是老公事,他们自然看的懂。”
听差跑出去,时间不长,几个洪家子弟都被叫了来。先给高建功行了礼,又来到县志之前看,洪大贵的文墨平庸,只好看洪大安。这位洪家三代公认的读书种子在府试里中了案首,道试上自然稳操胜券,洪家再出一个秀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因为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