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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这一层外,更深一层的隐患,就在于武力的对比。几百个身强力壮的奴仆,足够拆了上元县衙门。如果乡绅都有这种武力,未来再搞出私兵,官府的权威就要打个折扣。
这并不是杞人忧天,范进是运气好生在南海县,如果是生在广东那些偏远乡村,土客之争动辄万人械斗,地方官府根本无力约束,只能看着他们打。那种地方官府的权威还能剩多少不问可知,那里的地方官就得受制于乡绅大户,根本没有多少威风可言。
这股风就像高利贷风一样,是该刹一刹了。范进心里记着,决定在给张居正写的汇报里,刻意提一句东南蓄奴问题,让未来岳父心里有个数。
凤鸣歧想不到那么远,只是担心如果有乌龙会的人到衙门来闹事,范进不好应付。因此建议道:“老朽看来,还是得跟杨家人打个招呼。上元乌龙会的鼻头是杨家护院罗武,其他几个鼻头有的是他师兄弟,有的是他换贴,都很信服于他。只要罗武发句话,就不会乱来。这次本来就是杨家自己丢卒保车,如果让县衙门替他背黑锅,就太也无耻。”
“商贾么,就是这样了。再说杨世达那娘子本官也见过,是个极精明的妇人,这办法多半是她出的。让她出面扛下乌龙会,她也不想干。回头等杨老夫人做寿时,我会去和罗武谈一谈。这人我见过,虽然是个武夫但还算讲道理,可以交涉。”
两下说完这事,范进又问起官府放贷的事情。这件事虽然官府发了通告,但这东西没多大用,要想做成,就得有力者去推动。范进找的合作人,就是凤鸣歧。
他本来就是江宁地面的社会活动家,又有牛痘的事做光环,与大宅门走动的多。自范进想了联合放贷后,他也跑了一些人家。这些大户倒是比较给面子,主要是捧范进,间接自然是巴结张居正,答应出资与官府共同放贷。但同时也委婉地表达了另一个诉求:打击放贷时请分清敌我,别从自己人身上下手。
“江宁这地方的有钱人不流行买田置地,都喜欢以钱生钱。要么是买织机雇佣机户纺织,要么就是把钱放出去以钱生钱。这里偏又商贾繁盛,做生意的人多,需要钱的人也多,不管利息多高,都有人肯借。杨宝财放债收五分利,都被称为善人,背地里被人称为败家子。其他人的利息之重,不问可知。就这样的重利,还要哀求着他们放款才行,范老爷官府放贷利息只有二分,且利不能过本,这等于是和整个城里放债的人过不去。而这些人里,除了富绅之外,也有一些是不好惹的狠角色。”
凤鸣歧自嘲地一笑,“老朽说句不怕范老爷笑话的话,虽然老朽有几斤气力,有些江湖手段。就算是面对杀人如麻的歹人,老朽也不曾怕过。可是每次见到这些人,饶是费尽心机赔尽笑脸,依旧汗出如浆,比和一流高手生死比拼都要紧张。生怕不知哪句话说的不好,就开罪了哪位大人物。他们中有些人有些位置,只要动动手,就能让老朽身家尽毁,尸首两分,最可怕的是他们这样做了还不怕人查,即便是范老爷你来负责,也得说他们做得对,是在秉公断案。虽然老爷一心为民请命,但也得保住自身才行,犯不上以卵击石。当日海笔架在应天尽焚借据,最后高利贷依旧像现在这样猖獗,那也不过是二三年间的事情。他本人不但在官场上没有落好,就连百姓那里的口碑,也很一般。做人要聪明点,不能干自误的事。”
范进哈哈一笑,“多谢凤老,我明白其中的干系,但是说句实话,我倒不是特别担心。这些放债的人分两种,一种是有闲钱没处用,又想要以钱生钱的,另一种就纯粹是歹人,放债时就惦记着别人家的房子或是地皮。后一种人有凤老帮我,不怕他。前一种人,只要给他的钱找个去处,让他的钱可以生钱,他也未必就会非找我麻烦不可。”
“这给钱找去处的事,可不那么容易。”
“事在人为,总有办法的。不过眼下这事先谈不到,事情得一步步做,饭得一口口吃,急不得。本官正要向凤老要几个人,拳棒功夫出色的,脾气也顺和,当然要男的。”
“怎么,要动手拿人?”
“那倒不是,而是请他们来帮我训练这些公人。我之前给他们饭吃,管他们汤药制衣,有人说对公人过于宽厚,却不知道我真正的用意,是在现在。给了他们饭吃,接下来,就是立规矩了。我要让上元的捕快与别处捕快全都不一样,这才是我想要的。”
第三百八十八章 整治捕快(下)()
大明时代的衙役公人跟后世的警查并没有多少关系,不能因为在职能上有重叠处,就盲目比较。这些人并没有训练,也没有纪律,在范进看来,根本就配不上那身制服。
从一开始,对他们的定位就是服役,按朱元璋的设想,一个县全体青壮年都要当几天衙役,虽然最后这个设想没真的落实,但是这个群体的职业标准之低也可见一斑,属于是人就能干。
即使包括忤作这种技术工种在内,也都是那么一回事。师父带徒弟,验尸看各自手艺,各县忤作水平参差不齐。高明的或许能把洗冤录背下来,遇到手艺潮的那便要多几起冤案。
上元县的忤作尚怀忠是个五十几岁老人,与余得水他们算是一辈人,但是性子不好,在衙门里是出名的不招人待见。独来独往也不交什么朋友,几任县令都不喜欢他,只是忤作这行整天跟死人打交道,没谁乐意干,你把他开革了连个替手的都未必有,就只好凑合着。
这么个脾性的人,偏又做验尸这行,人缘便越发的差下去,整个衙门里愿意跟他说话的也没有几个。范进搞捕快福利,下面人居然把他排除在外,不肯给他粮食,就知道在衙门里的关系是多差劲。
忤作这一行在衙门里油水是比较少的,贿赂忤作改验尸报告这事在明朝很少发生,这等于你主动把把柄送到衙门里,没几个人愿意这么干。尚怀忠这种脾性的人,发财的事也轮不到他,家里子孙足有十几个,生计艰难就可想而知。
几间低矮的破房子里,挤着全家男女十六口人,即使是在白天,房间里也进不来阳光,又舍不得点蜡,只能摸黑。范进原本的生活也算贫苦,但是和这家人比起来,就得算是在天堂了。
尚怀忠的浑家两年前病故,家里几个女人衣服不整,都窝在炕上不敢动弹,他自己却也不招待范进,只抽着烟袋,张开嘴露出那一口黑牙,算是见礼打个招呼。
“我家里几个儿子都跟我学忤作,平时在衙门里帮我打下手,全都是摸死尸的手,伺候太爷就不合适了。再说家里没有好水好茶叶,怎么也没法招待贵客,您就将就一些吧。”
“老人家客气了。摸死尸的手又怎么样呢?握笔的手,握刀的手,摸死尸的手都是手,没什么大不了。”
范进说着话走到尚怀忠面前主动握了握他的手,他那几个儿子见到县令来,都有些呆,又素来怕爹。只在院里傻站着,范进走过去逐个与他们握了手,道了声辛苦,就让这几个后生不知所措,全都傻愣在那。
“小畜生!你们的舌头被人割了么?连句谢都不会说么!”
尚怀忠跳起来,手上那烟袋在每个儿子头上重重砸了一下,紧接着匍匐在地,给范进用力磕头道:“多谢太爷!多谢太爷!”随即便是尚家那几个儿子齐刷刷跪倒,跟着老爹的步调开始磕头。
等到重新坐下时,尚怀忠的态度已经发生转变,催促着儿子去东家借米,西家借油,张罗着要招待范进在自家吃一顿饭。
“下役今年五十三岁,伺候过的太爷十几位。有人连下役的名字都记不住,遇到那顶和善的,也只是对下役有点好脸色,但依旧躲瘟疫似的躲开下役。读书人么,不能沾上尸气。闹天花的时候,我两个孙儿和一个儿媳妇死了,可是衙门里只催促着我赶紧烧,就怕传染。私下里都说是我见天验尸,把痘瘟带回了家里。太爷是我们的万家生佛,对我家那几个活着的孙儿有活命大恩,又是堂堂五品前程,新科传胪,那是啥?那是天上文曲星下界,居然居然我混蛋!我顶不是个东西!”
说着话,老人的巴掌毫不留情往脸上抽着。范进阻拦住了他:“不必这样,这些年你不容易,我是新来的,很多事不清楚,好在我有几个本地朋友。听他们说过可着顺天府都知道伏地城隍尚怀忠这个字号。只是每遇疑难大案,才想到找你出面,事后却也没什么感谢。”
“感谢?怎么可能有感谢?”尚怀忠摇摇头,“那些疑案要是成了悬案,不知多少人得笑死。就因为下役这一出面,把死因说明白了,那些人就多了个雷。虽然他们有钱有势,不用抵偿,但是抹平手尾的开销,总是增加了。他们心里恨下役还来不及,又怎会谢?这牛痘局设立以后,若不是凤四爹体恤下役家不容易,就连种牛痘,也轮不到下役的份。伏地城隍咱这江宁庙多神多,谁又愿意孝敬个城隍。”
“那你还愿意帮人去验尸?”
“没办法,跟师父学徒时,师父就教过。干这行的,眼里不揉沙子,你可以知道死因不说出来,但是自己心里得有数。若是连自己的心都被猪油蒙了,那就早点滚蛋,免得冤死鬼缠上你,那就是灭门破家的报应。”
他看看范进,“最近上元没听说有命案啊。下役说句不中听的话,您老人家的名号在,还有凤四爹,黑白两道都要卖个交情,就算要杀人,也是带到江宁县去杀。按说不该有用下役之处,难道有外来的人作案。太爷您只管吩咐,就冲您这一握手,肯在下役家吃顿饭,就算是大卸八块的尸体,下役也有把握把它拼回来!”
范进点点头,“我要的,就是你这手艺!不过我找你来,不是有什么死尸要验,而是要用你这身本事。我知道国有国法行有行规,你们这行有许多密技概不外授,但是本官希望将来有更多的伏地城隍出来,这样城里的小鬼就会少了。所以我想把你的本领印成书籍,免得断了传授。至于你家几个儿子,我会给他们两个正役身份,孙子虽然不能应举,但是将来也可以做正役。这房子太破了,我派人帮你找个房子,钱衙门来出,就算是这些年你为衙门出力,应得的报酬。”
尚怀忠听得发愣,过了好一阵才道:“太爷,您您说啥?给我家两个正役?是不是下役听差了?还有房子?”
“没听错,就是两个正役。至于房子,不会多好,但是比你现在住的地方肯定要出色些。另外我听说你家老四说了个媳妇,但是对方嫌弃你家出身,要的聘礼格外多些是吧?没关系,只要老四中意,聘礼本官来拿。再不答应,本官就派人去跟他谈,看看他们是不是连我这个五品命官的面子都不卖。食堂那边,从明天开始,你们就放心去吃,谁再敢拦,我砸断他的腿!”
“太爷!”
尚怀忠再次跪下时,已是老泪纵横。头一个接一个磕下去,大声道:“苍天有眼!给咱们上元派了个青天大老爷来了。这是个白面包待制啊!只冲范老爷您这番恩典,就算要下役全家性命,下役也没有二话!”
在尚家,范进吃了这段时间来,最是粗劣的一顿饮食。只是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