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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几个房头的管事人,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花继胤交上来的帐本那边,对这里发生的一切没人在意。酷暑难当,花继胤心头却是一阵冰凉。他望向这些叔伯长辈,发现他们都在笑,笑的都一样灿烂。望着那些帐本契约,每个人都笑得那么开心,包括三位族老也不例外,不同之处仅在于继荫是笑在脸上,而他们是笑在心里。
这些年来,贾氏为了花家费尽心力,手段上自然有着许多过分之处,再者于钱财上管理严格,各房想使钱都不容易。花家也算是财主,但是在信奉节俭的当家人带领下,即便是各房里的当家人,日子过的也很紧巴。贾氏制定的规矩里,对着装饮食都有要求,只要花家人就得遵守,即便有钱也不能享受,当然,大多数时候族人的钱都是要交到族中工帑,个人手头的余钱并不多。
吃喝玩乐,纳妾讨小,这些在当下十分寻常的行为,在族中都是不被允许的。是以花家虽然富贵,但除了几个正妻无出的特殊情况外,全都不许纳妾。五叔花正节当日和丫头有私,便是在祠堂里被娘罚跪三天三夜,那丫头则被沉了塘。今天他们是在报复。报复这些年来刻板有序的生活,报复娘对他们的管束。
整个家族,原来没谁喜欢我们。没有人喜欢一个独断专行的大家长,没人喜欢过这种苦行僧似的日子,人们早就想变了。
继胤在这一瞬间想通了很多事,比如母亲为什么这么快被夺权,再比如为什么对于分家,这些人全都不反对。也想到了未来,花家将面临的巨大变革,以及可能面对的后果。但对这些,他无能为力,也不想再管,一切随它去吧。
花正节已经热情地喊着沙氏嫂子,将她请到座位上,花正英则将帐本向范进等人宣唱。花家的财产里,大部分都是族里的公有财产,贾氏虽然掌家多年,但从未给自己这一枝谋求过多少私利,她名下的财产并不算太多。
她所努力维持的社会方式与当日何心隐在家乡搞的那个宗族小社会类似,财产公有。每个人没什么私财,所有人吃用都从族产里拨给,个人财产没什么意义,也得不到保障。不管从什么途径赚来的钱,都要归族里公用,贴补那些贫困的族人。于穷人的福利待遇在当下算是一流,对富人来说就是折磨。
花正芳在族产里,当然也有自己的一份,可是这种份额没有明确的文字说明,分起来是比较糊涂的。几位族人看向范进,询问着他的意见。范进道:“这家产是贵府的产业,范某一个外人,不好开口。只要各位觉得良心上交代的下去,哪怕只分一文钱一亩田给她们母子,也没什么关系。”
郭从善道:“今日官府和本地士绅俱在,花家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也在看着,你们怎么对待这对母子,自有神灵做裁断。想来众位都是知书识理之人,自然不会做出欺心之事。”
花正英道:“郭员外说的是。这里是宗祠,有祖宗在头上看着,谁又敢欺人呢?”
他看向沙氏,“大嫂,这家产方面,你有什么想法?”
沙氏这时不知如何开口,再者她这个人性子柔弱,素来不知道该怎么和人争。见问到她头上,只连连摇头道:“我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儿子。只要让我们离开这”
“离开”花正英看看范进,“范老先生,嫂子说的离开是?”
“我想,沙姨娘的意思是,去城里住。”范进接过话来,“贵府在县城也有些房产,单以一处为沙姨娘居住并不为难。若是她名下财产不值此数,范某出钱购下就是。继荫,你娘是这个意思么?”
花继荫点头道:“不错,娘就是此意。”
花正英道:“哦,原来如此么?那便好办的很,我花家在城里有三处宅院,都还算过得去,一会就让继荫他们挑一处来住。至于财产,这不用算那么清楚,只说是大嫂为我长兄诞下一男,这么大的功劳,就足以当一处房产。我们且算算,这浮财和田产。”
继荫咳嗽一声,“八叔,小侄可以开口么?”
老叔公道:“你是监生头上有功名,如何不能说话?你有什么想说的只管开口。”
继荫向族老道了谢,“小孙儿今后是要到江宁国子监读书的,不会住在家里。娘又住在县城,土地上的事管不来。再者,这家中田产是大娘带着各位叔伯兄长一点点开垦而来,每一亩田地都饱含大娘心血,孙儿不忍心占为己有。是以田地,孙儿一亩都不要。”
花正英一愣,随即看向范进,范进道:“这是贵府分家产,自然是以贵府中人意思为准,我们不多事。”
他又看向沙氏,沙氏道:“我听荫儿的,我儿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我替人缝补浆洗,也能养活孩子。”
李蔡道:“好!好一个大仁大义的少年郎!本官前者考察文章,就知此子他日必成大器,今日见继荫可以重义轻产,更确信他前途无量!庄户人家以田为本,本官在衙门里,见了不知多少因为田地而兄弟反目叔侄相仇的案子,继荫啊,莫看田地每年产出有限,却是无尽之财。你与你兄长可以平分田亩,你当真一亩不要?”
继荫点头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学生不忍因区区田产损害手足之义,这些田学生不要。”
“好!花家今日分家产,倒是分出了一段佳话,由此可见,必是沙姨娘教子有方,花翁荫庇,才有这等好儿郎。本县回去便为沙姨娘申请一座贞节牌坊,每月由官府出粮供养,不至于让你们母子有饥寒之馁。”
范进道:“既然继荫决定了,那田产就不提了。”
花正英连忙道:“自然,浮财是要分的。我们花家不能做欺负良善之事,不会因为谁本分就让谁吃亏。家中的浮财、粮食,该有继荫的绝对不会少。”
这时花正节站起来道:“族长,三位叔公。贤侄小小年纪,便知礼让,我这么大岁数,不能活的还不如个孩子。既然大嫂在城里过活,来乡下收租不便,我那一房在城里的店面铺子,全都给了大嫂。”
沙氏一愣,连忙道:“使不得这怎么使得,我不能拿五老爷的财产。”
“大嫂,你这就把话说远了,咱们一家人么,何分彼此?说到底,还不都是花家产业。再说您也不能看小弟饿死不是?以后这些店面还是小弟经营,所得盈余尽归大嫂支配,分给小弟多少就是多少,以大嫂和继荫贤侄的为人,自不会让小弟吃亏。”
李蔡点头赞道:“说的好!花家不愧是诗礼之家,兄友弟恭,今日这家产分的好。一个拒田不受,一个主动赠产,若是我句容每一家都如贵府一般,便再无诉讼之扰,无财物之争,那才是人间好世界。今日之事,本官必将据实上奏,为花家揄扬。”
他看向范进,后者也道:“不错,花家今日这家产分割,非但没有打散亲情,反倒尽显手足骨肉之情,花翁并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必然欣慰。范某也当大加揄扬,好让百姓得知句容花家这段佳话。”
郭从善等人脸上都露出笑容,文员外更是对花正节道:“节翁,若是我没记错,你有个孙儿今年十二了吧?小女今年九岁,改日咱们请人合个八字如何?有你这等仁厚之人做亲家,小女自不会吃亏。”
李蔡主持着,开始为分家产写字据,把财产分割做成定案。除了浮财和店面,又从花家分了几个丫鬟去伺候沙氏。继荫接下来则要进入江宁国子监读书,也会离开这里,又特意多给了他一份银两作为读书钱。
这一番操作下来,总算逆转了之前的劣势,花家重又获得了士绅的认可官府的揄扬,有了这两段让产佳话,名声想必有能成功洗白。从结果上看,似乎是一件皆大欢喜的结局,值得庆贺。但是花继胤看着众人那溢于言表的笑意,再看看母亲那浑浊的目光,和骤然衰老的容颜,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胸口像堵了什么东西,郁结难消。他认为老天一定是搞错了什么,事态本不该如此发展,但是应该怎么样,他又说不清楚。
花正英已经开始与范进攀谈着,邀请他留下来用饭,探讨文章。花正节则与郭从善开始谈起,接下来生意上的合作。就在这当口,一名花家族人忽然满面惶恐地跑进来道:“外面外面来了太监,说是要传旨,请范老爷准备香案,迎接圣旨!”
第三百六十八章 荣升()
此时的大明权威还在,乡绅对于皇帝还是有着些许敬畏,听到圣旨两字,即使与己无关,心里也莫名的紧张。除了贾氏在那坐着不动,嘴里嘟囔着野种贱人之类的言语之外,连花继胤在内都坐不住,一窝蜂地跑到门首去准备香案迎接圣旨。
前来传旨的不是官员,而是几个太监,为首的太监与范进有一面之识,是冯保的亲信张大受。看他脸上神色,就知不是什么坏事。等到宣读内容时,更确认了这一点。
这是一道册封圣旨,授与新科进士范进上元知县,赐奉直大夫、协正庶尹,准以从五品体统行事,另赐斗牛服一件,彩缎八匹。
大明知县号称七品官,但实际上这个品级并不固定,全国赋税十万石及以上的县为上县,县令皆为从六品衔。上元作为江宁的附郭县,属于留都直辖,参照顺天府大兴、宛平两县故事,县令一律加一级使用,这样一来,上元县的品级就是正六。以从五品体统行事,就是正六品享受从五品待遇,俸禄待遇参照从五品看待。但真正值钱的,则是奉直大夫、协正庶尹这两个从五品勋阶。
按照大明制度,文官获得品级时,自动获得对应的散阶。三年考满为上等,散阶提升,六年上等授勋。范进得到的奉直大夫人散阶,是从五品官提升后的散阶,协正庶尹也是从五品勋。也就是说,范进这个从五品体统不是虚职,而是真正按照从五品看待,勋阶都已经自动获得。以后的考核升转就是从从五品开始,而不是从县令这个六品位置上开始,资历上凭空就提了一级。
这一级之差,在官场上就足以抵十年修行,乃至不知多少六七品外官终其一生,也未必能跨过五品这个坎。如果是留在翰林院,范进就只能按部就班从低做起,靠熬资历先等到散馆再等到升转,混到从五品位置上,怕是得要十年八年光阴才能做到。这回一步到位,自然是张居正在里面出了不少力气。
但一般而言,这种级别官身的授职,都是吏部发公文,就算是在家起复,也是吏部出人,不会用圣旨。即使用了圣旨,也不该用太监,这事透着有点蹊跷。
等到撤了香案,就着花家的房子招待来的太监,范进将一锭银子递过去,张大受连说着不敢,但还是被硬塞到了袖子里,脸上笑容越发多些。
“范老爷真是太客气了,大家这么熟的朋友,您还来这套,这让奴婢可怎么是好啊。您这回授上元县,就是走个过场,用不了几年,一准是飞黄腾达紫袍金带,这可不是奴婢乱说,您可知为何是奴婢来传圣旨?跟您透个底吧,这回您的官职是江陵相公保的,可是这斗牛服还有勋阶可是慈圣钦点赏赐的,就连这圣旨也是太后的意思,明发圣谕不经吏部。就是为了诏告天下,让人知道范老爷简在帝心,非寻常人可比。可着天下的地方官多了,能有这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