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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跳动的心脏,渐渐趋向于平缓,头也不像刚才那么晕。
或许,这次真的遇到了贵人?有希望翻身?他看看范进,又看看那几个凶眉恶目的大汉,心依旧悬着,但总归比方才好过些。
大汉看着范进以及他身后如同门神般的关清,一时也下不了动手的决心。大比之年打一个举子,这个责任不是他一个混街面的泼皮所能承担。只能抱着肩膀等在那里,又悄悄吩咐了身边一个男子几句,那人转身跑出院门。
郑家姑娘此时也跑了回来,手上既拿着字据,也拿着这些人每月收利息时打下的印戳。郑家的经济实力,自然还不掉本金,偶尔赚到一些钱,还掉的也是利息。主要的偿还方式,还是靠房租来抵,以扣印戳的方式来证明他们偿还。
三笔本金的债务是发生在万历元年,即使按照三分利,郑家始终不还钱,到现在也不至于到这个数目。但是这些放贷者使用了驴打滚的方式,在郑家不能及时归还利息的时候,把这部分利息又算在了本金里,进行重复计利。
这种手段范进前世见的多了,与他前一世比起来,明朝的放贷人受限于时代和个人知识水平,活很是粗糙,远不如前世那些贷款公司玩的高明。主要还是靠暴力,手续上看似完备,实际千疮百孔。当然,两下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奔着借贷人的房子下手。
这处房子的市价范进不是太清楚,按郑承宪说,这八间瓦房的四合套加上一棵梨树能卖到八十两左右。不过这是他个人说的数字,是否能照这个价卖出去,谁也打不了包票。
再说眼下没有评估公司,买房卖房要么是自己找到熟人来办,要么就是通过当铺典押再不就是找瓦摇头担任中介。这些泼皮手上显然很有几个瓦摇头,评估出来的房子价钱,必然和郑承宪的心理预期有极大出入。
那为首的大汉说道:“这位公子,您也看到了,我们这也是按着契约办事,他郑家还不出钱,就还房子,到了哪也是我们有理。您既然是举子,必是个懂法度的,总知道三个人抬不过一个理字,就算您想出头,怕也要想想这里有没有您说话的地方。”
范进朝男子问道:“你的字据带了么,与郑家的字据可一样?”
“那还能有两份?给这位公子看看咱的字据。”
一个男子拿了早带来的字据递到范进面前,却又怕他抢。那为首大汉骂道:“夯货,衙门里的老爹在,还怕他撕毁借据不认帐么?给他去看!”
这当口,院门外又有人说道:“这欠债还钱的事,乃是百姓都懂得道理,这种事你们自己解决就好了,何必还拉上我来,真是,岂有此理。这郑家原本看其本分,我还是多方回护的,怎么现在,越来越不讲道理了?我得跟他聊聊,看看他怎么想的。”
说话间一个五十几岁的干瘦男子自外面走进来,郑承宪连忙上前去行礼,对方却爱搭不理的哼了一声,只看范进。通报名姓之下,才知此人是大兴县吏房书办刘长礼,这份借据他便是见证中人。
明朝法律普及率低,执行率更差,衙门中人的态度,在民间往往就代表了司法的意志。连书办都这么说,郑承宪原本聚集的那点信心,就又消失了。
郑家小姑娘那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盯着范进,比起一贯相信尊重读书人的父亲,小女孩对于书生倒是没什么好感。但她有一种直觉,这个男人肯定会给自己的家庭带来变化,如果连他都没办法,就谁都没办法了。
刘书办此时对范进道:“范公子是吧?您是这一科的举子,应该好好读书,预备应考,这京中闲事,公子似乎不应参与其中。分心在考场之外,于您下场多有不利。再者,这事和您是没关系的,不管房子是谁的,都会让您住到租期结束,
谁敢提前赶您走,就到县衙门找小的,小的自当为尊驾出头。”
范进笑了笑,拿着字据和印戳到刘书办眼前,“刘书办,请您看看这个,这些东西看完,您认为他们还是该收房子么?”
“自然是该收啊,他们家只还了十三两银子,还欠了人家五十几两银子。其实要不是看在郑家人老实的份上,光是这间房子也是不行的,这破房子年久失修,多有破损,可值不了五十几两,最多做个四十两就差不多了。不过老街坊,又看他家实在不容易,算他便宜一点,马马虎虎,债房两抵就是了。不过郑家人不能再住这里,老郑你与其在这蘑菇,还不赶紧回屋收拾东西去,破家值万贯,可别漏了什么拿不走,再找可不容易。”
郑承宪脸色发白,人瘫软在椅子上。嘴唇哆嗦着,似乎打算认倒霉。郑家的小丫头连忙道:“范大老爷还没说话呢,爹您别动,我就不信,大老爷出头了,还能让他们把房子拿走!”
范进朝她一笑,“小丫头好见识,来我们打个赌吧?如果我把房子给你留下,你今后就得天天洗脸,不许像个煤球成精似地跑来跑去。如果我输了,就陪你一起涂成个黑脸蛋子怎么样?”
小女孩想了想,点头道:“范大老爷要是赢了,那我给你免一个月房钱,只要你在家里,我就洗脸。”
“才一个月房钱啊,真抠门。”范进一笑,点头道:“就这么定了。”
他又看向了刘书办,脸色却难看起来。“衙门的作用,是保障百姓安居乐业,让这个天下太平。老百姓遇到麻烦就去找官府打官司,而不是拿起刀拼命。如果做不到这点,就是失职。街面上有泼皮,有人认为自己比别人壮就该活的比别人好,这不奇怪,但衙门不能把这种人干掉,就是衙门的过错。如果衙门的人认同这些人的想法,乃至与其沆瀣一气助纣为虐,就更是可杀不可留。这样的字据你都敢认,我看你这书办也是早该免了!即便你是吏科不是刑科,但是既然在衙门里做事,大明律总该记熟,否则凭什么吃这碗饭。以大明律:凡私放钱债及典当财物,每月取利,并不得过三分。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违者,笞四十。以余利计赃重者,坐赃论。罪止杖一百!你给我说说看,二十两银子一本一利是多少钱,他现在收了多少钱,你不把这些人拿了打板子,还来郑家要债,是什么居心!还有什么资格,在衙门当差!”
第二百四十八章 番子进门()
如果只看法条,明朝在制度上对高利贷的控制,比范进前世要严格。在范进前世,虽然国家也号称打击高利贷,但对于高出合法利息的部分,只是不予支持,但也没说不许要,更没说放这种贷款要承担什么法律责任。
相对而言,大明律不但规定了每月的最大利息,也规定了连本带利的总数。利息最多只能与本金相等,再多出部分,不但是债务人可以免于偿还,债权人还要受到法律惩制。即便是双方自愿借贷,也一样要入刑。同时,利息不能计入本金,也就是说驴打滚这种债,在法律上其实是违法且要受刑的。
当然,法条是法条,实际是实际,明朝法律执行情况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眼下明朝遍地高利贷母子钱驴打滚,就足以证明这法条已经失去作用。实际的司法争议中,这些法条被使用的概率不高,普通人也未必知道有这么一个法条存在。但是不执行不等于不存在,真要是把这法条拿出来说事时,在道理上还真是不好驳斥。
读书人厉害的地方之一,就在于其有文化读书多,像是法条一类的东西普通百姓不掌握,读书人却完全熟悉。所以日常生活里,读书人想坑人的话很容易,就在于他认识字,并且懂法。不管是打官司还是打架,懂法的一方,总是占据更大优势。
刘书办被范进这番话闹的晕头转向,一时不知该怎么答,几个泼皮见他吃了瘪,就有些发慌。吃不准是该翻脸开打,还是该认怂离开。
郑承宪脸上的肌肉已经微微颤动起来,猛然又是一阵剧烈咳嗽,“范……范老爷,您是说,小人的房子……”
“没错,你的房子保住了,根本不用理会他们。因为他们已经犯了大明律,利过于本,不但不必还那超出本金部分的债,他们还得进衙门吃板子。杖一百啊……啧啧,这玩意尺寸很大,我知道有的好汉挨了一百板子还能生龙活虎,用不了多久,又是好汉一条。可也有的人,挨不到一半,就一命呜呼。我看这几位好汉身强力壮,是惯能熬刑的,到时候我要到衙门现场观刑,看看他们到底能挨多少杖。”
“这……这即便是一本一利,他家也欠了二十几两银子啊。”一名泼皮说道:“那二十几两还不出,这房子也得给我们。”
“糊涂!你们已经犯了王法,还找别人要房子?自己先把自己身上的事说清楚,再想要债的事吧。这房子能不能要,怎么个要法,等官司完了再说,不过么,总得是活人才能要债,被一百板子打完,如果你还有口气,这债跟我要。”
范进指着几名泼皮道:“我刚才说过了,谁敢砸我的缸胆子不小,现在就是要跟你们算帐的时候。这水缸、花盆,都是我极心爱的物事,现在都被你们打破了,难道不用赔偿的?你们先把这笔债算清楚,再想怎么跟郑家算帐。正好,衙门有一位捕快一位书办在此,就请你们把这几个人送到衙门。我稍后会写个说贴递与县尊,附上一张名刺,看看这一百棍下来,有几个人能走出衙门。走出衙门的人,又该赔我多少钱。”
刘书办与那衙役也都呆住了,他们自然不会来抓人,但现在却也想不出什么借口,只好支吾着。刘书办道:“范老爷,事情不能这么说啊,这大明律……大明律自然是要守的,可是这民情也要考虑。若真是按大明律来判断,这天下还要人敢借钱给别人救急呢?依我看,这事可以慢慢商量……”
范进哼了一声,“商量?他们收房子砸东西的时候,和别人商量了么?现在他们犯法了,就要别人商量,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既然刘书办不肯带人,那就我的人动手了。五儿,关清,你们帮帮衙门的忙,把这几个人送到大兴县,请县尊发落。我倒要看看,是不是还有人出来,保这群泼皮!”
薛五手上已经拿好了弹弓,一把弹丸也扣在手里,这时听了范进的话,只将弓一张,遥指几人,随时准备再露一手她的天女散花弹。关清则晃着身躯,向几个人走去。
人数上范进这边为少,可是从气势上,则是范进一方压住了泼皮这边。女孩抓住了父亲的胳膊,目光里满是兴奋,小声道:“打他们!照死里打他们!看以后谁还敢来欺负我们!”
“这几块料,还劳范公子的尊仆动手么?我说过,在京里有什么事,报我徐小野的名字就好了,范公子看来记性不大好,给忘了是吧?您是斯文人,不方便动手,这事我来办就是。”
一个阴侧侧的声音在这时响起,寻声看去,就见在院门口出现了长方马脸的徐爵,而在他身后,还有十几个白靴圆帽黑直身的东厂番子。一见到这群人的衣服,刘书办的腿就有些发软,那名衙役已经早早地跪下来磕头行礼。
徐爵却不看这两人,只来到范进身前,范进这时也已经起了身,与徐爵打招呼道:“徐户侯,东厂当真是好本事,范某刚刚住下,你们就找到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