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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家将来到甲板上低声说了几句,张氏点着头,又道:“那就把她带上来吧。”又对范进道:“单氏决定了,还是选干净的去死,不愿意发配官卖。”
“既然她决定了,那就顺她的心意吧。”
一阵脚步声响,五花大绑的单氏被拖上甲板,孩子已经交给了丫鬟抱着,她看看范进,又看看张氏,惨然一笑道:“难道……就非要今晚么?”
“倒不是非要今晚,只是时间越久,变数越多。长沙城里对你有想法的男人很有几个,如果你在船上待久了,他们说不定就会想办法要人。你觉得,我会为了你去驳那些人的面子?其结果还是与你本意相违。既然你想死的干净点,那就越早越好。再说这船上人多,若是在此停留日久,夫人受了什么不该受的伤损,反倒是让范某心里不安。”
单氏看看范进,“范公子,我以为你是个慈悲人物,不想心思如此狠毒。”
“慈悲……我若是慈悲,就不会在罗山弄死十几万人了。你们之前没把信息打探清楚,只好算倒霉了。你相公的死罪是跑不掉的,你随他一起去,到了下面记得告诉他,他先是选错了路,后又选错了对手。”
“妾身记下了,但不知孩子……”
“这个你可以放心,孩子我会安排送到一个好人家去养,不会让他受什么苦的。固然当不了少爷,但也不至于像王府那边,让他去做什么阉奴。你选好了没有?是用毒药,还是我让人帮你。”
女子道:“妾身既想干净的去死,就让这湘江之水,洗去我身上的污垢,亦不劳府上人动手了。你我之间恩仇难解,一切都待来世,再算个清楚吧。”
“来世……随便了,你想怎么样都好了。来人,把她丢下江去!”
女子并未大哭大闹,也未叫喊,似乎认命一般,紧闭上眼睛,任由两名家仆将她提起来,走向船舷。
晶莹的泪水,流出眼眶,眼前浮现的是相公高大挺拔的身躯,和爱子那可爱的面庞,以及在自己怀中撒娇时,那咯咯笑声。
没了,一切都没了。她并不反对相公跟随曾光等人起事,那本就是为了她不得不走的路,何况熟读诗书的妇人同样觉得,这个天下不该如此。相公唯一的错,大概就是选错了对手吧……
身体被剧烈的摇晃,她知道即将到来的是什么,悄悄地她吸足了一口长气,紧接着人便被高高抛起,她心内无声的叫道:孩儿……好好活下去,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扑通”
一声巨响,水花溅起。少女向着水花处看了看,又看向范进,“范兄辣手摧花,当真暴殄天物。明天王府的人找你要人,看你如何?”
“他们真敢要人,我就回头连他们一起算计了。”
“那孩子范兄打算如何处置?”
“我答应过她的,要给她孩子一个好归宿,不过我在湖广人地两生,就要有劳世妹了。长沙这里不能让他待,给他带到别处去,觅个好人家,不知道这是否过苛?”
张氏一笑,“兄长所言,如何能算过苛?小妹族人甚多,安排一个幼童倒不为难,只是以为范兄会斩草除根,把这孩子也投到水里,没想到居然真的言而有信。却不知该说范兄狠毒,还是慈悲?”
范进也笑道:“慈悲二字,我是不配提了,只能算不想食言。再说这孩子倒也是无罪之身,留下来被吉王他们害了,还不如给他一条生路。至于他长大了以后会不会找我报仇……随他去。夜深风凉,贤妹早点休息吧。”
范进拱手一礼,转身告辞,顺着风飘来一段腔调古怪的小调,“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我要把那小房子……”
回到舱里,回想着今晚所谈以及范进所谋,再想到自己兄长一行人的模样,少女摇了摇头,“一般都是兄长,一个能做事,一个只好做个公子,有朝一日大树不在,遮风挡雨,或许还要靠这一位兄长。只是人家又凭什么替我们出头……”
第一百六十七章 何心隐()
清晨,城门洞开,城外的百姓开始进城,赚取一天的开销。粮食、猪肉、鸡蛋、木料……乃至工人,现在长沙有着无限的商机,只要你有物资或是有力气,在这里都很容易找到赚钱的机会。
曾光之乱,对于长沙城来讲,确实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像是一些店面在骚乱中被烧毁,一些大户及中产之家遭到抢劫,还有不少无辜百姓送了性命。但就大的方向看,其造成的破坏充其量也就是一次土匪进城,不至于伤筋动骨。
官兵出现的及时,那些江湖人以及趁乱而起的骚动者还没来得及大闹,就被官兵给打压了下去,于城市的破坏不算十分严重。加上官府早就有了相关预案准备,曾光被拿之后,立刻就有衙门着手整顿秩序,以铁腕手段打掉几个乱局中冒出头来的帮派,再把市面清理一下,发放了些救济物资,对于遭到破坏的人家予以赔偿,三两日间市面就恢复了正常运转。
市内的骚乱打砸早已经停止,反倒是因为这次的变乱,衙门加强了治安控制,街头巡兵衙役比照平时增加数倍,治安变的更好。这些执法者本身也因为顾忌张嗣修等读书人,不敢像平日一样吃拿卡要,对于这些小商贩来说,这个时间段反倒是做生意的最佳时机。
一支近百人的队伍,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的长沙城外。这队伍人员众多,其服色也比较驳杂,既有书生也有农夫、小商贩之类,甚至还包括了一些妇女。
不同身份不同职业者,居然混在一个队伍里,相处还十分融洽,让守门军都觉得异常诡异。几人互相使个眼色,便有人悄悄去呼叫支援,守卫则握紧了手上长枪,盘查的也格外仔细起来。不过这种严格维持的时间并不长,警报就宣告解除。
岳麓书院的山长齐墨轩亲自迎接这支队伍进城,这比任何路引都好用。读书人在民间的地位本来就高,岳麓书院山长,更是读书人中翘楚,那些排队等候检查的百姓,都自发为书生让路,生怕自己弄脏了老山长的衣服。
守城军官曾在书院里旁听过两次课,在军中就被一堆大头兵称为秀才,地位比普通丘八高的多。见了山长远远就跑过去磕头行礼,比见到自己长官都要亲切。
齐墨轩实际记不住他的名字,但还是装做很熟悉的样子与他打了招呼,又拉他起来,介绍着自己身后的客人。那是个五十几岁的老者,一身巾袍半新不旧,上面还有几处补丁,看穿戴,像是个乡村里教私塾的老学究,可是仔细看去,却能发现这老人绝非凡夫俗子。
在他身边,是两名中年的书生,可是在老人身后,则是个胸前袖子上布满油污的高大屠夫,而在屠夫旁边,居然是个浓妆艳抹的妇人,一看就知是那乡村野店的粗鄙粉头。
这些不同身份地位的人站在一起,本来充满了突兀感,可是因为这老人的存在,却让一切显的那么自然协调,丝毫感觉不出哪里有问题。这些人之间彼此看着的眼神也极为随意,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没人认为自己不该和其他人在一起。
看着守门军官那里发愣的模样,齐墨轩笑道:“这位便是夫山先生,来我们长沙讲学了。今天且先让夫山先生好好转转,三日之后,岳麓书院正式开讲,你也可以来听。”
守门军官张大了嘴巴,结巴着道:“这……这便是夫山先生?小的……真能去听讲?”
所谓夫山先生,自然就是原名梁汝元,后因联合蓝道行弹劾严嵩,不得不改名避祸的何心隐。虽然他初入颜门后又破门出教,自立门户,但是在民间的风评并不差,其名号及受欢迎程度,也不在其师之下。
何心隐在实践中强调以“会”这种结社形式,组成互帮互助团体,湖广江西两省士农工商中都不乏这一主张的拥护者,这名小军官早就听过其大名却是第一次见。一想到自己面前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何夫山,心头狂跳,呼吸变得急促,兵器早早的扔到一边,依旧觉得手足没地方放,怎么样都体现不出自己对这位先生的敬仰之情。
何心隐这时走上前来,含笑打量着这名年轻的军官,神色极是和善。“为什么不能呢?老朽不过是乡间一老农,蒙齐翁不弃,允我到岳麓书院胡言乱语几句,谁愿意听,自然都欢迎。所谓有教无类,只要一心向学,谁来我都欢迎。”
齐墨轩道:“这次夫山先生到长沙讲学,可是齐员外亲自邀请的,亦是我长沙近十年来,文坛最大盛事。连周边府县的学子,也都要来听讲,到时候你要早些来,占个位置。”
军官不停点着头,忽然问道:“夫山先生,您为什么不早点来。今年好多人都去京里赶考了,如果您早一些或是晚一些来,他们也在长沙,不是也能听您讲学么?”
何心隐笑道:“你这话问的好,其实这个时间,是我故意选的。我在家乡讲学,只找农闲之时,为的就是让田间耕作的农夫,也有时间来听课又不至于因为听讲而误了天时。于城里讲学,则是挑学子们最有闲的时候,不要让他们为了我,误了学业。之所以挑现在,也是因为对学子而言,这个时候是最清闲的。想要求功名的人,都去考会试了,今年又没有别的考试,他们可以有时间安下心来听我讲的是什么,分析我这老头讲的对不对,择善而从。我所讲的道理,乃是百姓小民的道理,不是科场上的道理,那些想要功名的人听了也没用,我也就不误他们的时间,他们也别来脏了我的课堂。你看……这些人都是来随我听讲,也有讲学的。”
他指的,就是那些屠夫、农民甚至还有伎女。那军官看的目瞪口呆,“他们……也能讲学?”
“当然了,上古时人人皆可为尧舜,何以这些人就不能讲学?这天下便是从太极中来,而人心就是太极。只要我们的心中无垢,人便没有高下之别。他们与我一样,都能严守自己的本心,如何不能讲学?其实你也跟他们一样,到时候可以来讲一讲。”
“我……不行不行,我讲什么?我是个老粗,只晓得拿刀杀人,能讲出什么来?”
“百姓的道理,就是圣贤的道理,只要守心如一,你便是尧舜。”何心隐在军官的肩头上拍了拍,“我在岳麓书院等你,记得一定要来。”
军官涨红了脸,下意识地点着头,吩咐部下让开道路,将这一行人放过去。直到队伍渐渐消失,他的脸依旧通红,不住自言自语道:“我也可以是尧舜……”
走在街道上看着喧嚣的街道,衙役巡兵的数量明显比平时多出若干倍,民夫苦工推车担担将各项物资运进来,被烧毁的铺子那里,已经有工人在忙碌着重建。
何心隐身边的跟随者里,百工皆有,不少人指着那些施工者,评论着他们的手艺,或是说着这些工料价值几何云云,谈的都是市井之语,并没有多少学问。可是何心隐并无不满神色,反倒与他们津津有味的交流着,让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言之有物。
走出一段路,齐墨轩才道:“夫山兄,数年未见,你还是与当初一样,与百姓打成一片不分彼此,若不说明,谁也不知,你竟是当年劾去奸相的第一功臣。”
“这话不敢当。若说当日之功,内仗蓝道友,外赖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