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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砂,我看你还是杀猪算了。”梁盼弟没好气道:“进仔在罗山,成千上万的人都办了,哪还在乎什么怨鬼。来了鬼也是怕他,没有他怕鬼的道理,走了,进去考试。”
又走几步,几盏灯笼向着他们快速移动过来,有人高声招呼着,“范仁兄……范仁兄,我是张师陆啊。咱们是至亲的兄弟,理当同行,不要急,等等我啊。”
随同张师陆一起来的,包括陈子翁的孙子陈绍典,还有魏好古、周必进等南海本地士人。这几个人都属于南海考生里有钱的那一批,也有才名,但大多是靠着财力和家族势力运营而来,真实的水准并不高到哪里去。非要跟范进同行,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
张师陆道:“这几日小弟想去拜见范兄,总是被你手下人挡住,说你温习功课不能见外客,其实大家是至亲兄弟,又怎么算得了外人,你说对不对?这次秋闱,小弟可是押了二十两银子赌你高中解元,这也是咱们南海人的体面,可一定要争回来。咱们广州这科成了笑话,府案首通倭跑掉了,你个县案首还被刷掉,大收的时候,头名又被顺德仔搞去了。这个时候,就要看你争个面子回来了。”
“张兄,大家做书生,不是做混混,不要搞的像抢地盘一样。南海人顺德人,说到底都是广东人,不要搞的那么排外。”
“这可不一样,读书人的命数就在功名,这个时候不争什么时候争?慢说是肉人,就是泥人现在也到了发土性的时候。平时怎么样都好,这个时候,怕是寸步都没得让。”
边说边行,人群已经进入石头街,原本漆黑的夜晚,在这里变得亮堂起来。数以百计的灯笼,星罗密布一簇簇地分散开来,将整条街道照的雪亮。昏暗的灯光,将一张张正人君子的脸,照的既狰狞又扭曲,仿佛地狱开了门,将无数恶鬼修罗一次性打发到人间,肆意享受血食。
即使是胆量大的人,在这种环境里,也难免变的紧张。胡大姐刚才听范进讲了恶鬼的故事,心里便觉得有些慌。张师陆与范进一说话,她与梁盼弟自然就落到后面,只觉得背后总有凉风吹着颈子,仿佛是恶鬼在朝她脖子里吹气。
四下望去,目中所见尽是朝廷未来栋梁那丑恶狰狞的面庞,让胡大姐觉得毛骨悚然,忽然快跑几步,来到范进身边。即使灯光下范进的脸一样可怕,她却依旧不管不顾地将头扎进范进怀里,双手紧抓住范进的胳膊道:“进哥儿……我们不考了,我们回家吧……”
张师陆等人对于两人关系早就清楚,于此时就只好微笑几声,不好说什么。范进拍着胡大姐儿的头,小声安慰道:“不怕……没事的。你看,这就已经到了贡院了,我说过,这里有关圣帝君看场子,什么都不用怕的。再说考试之前,本城僧道会斋醮三昼夜,祈祷上苍保佑,妖魔鬼怪有多远跑多远了。至于恶鬼善鬼什么的,只找事主,不找旁人的。快看,大牌坊已经到了。”
在贡院大门左右分别是一座高大牌坊,上面的字很大,一边是“明经取士”,另一边是“为国求贤”。胡大姐儿认字不多,加上天黑,除了取、求两字外,其他的字便实在认不清。
于书生而言,即将进入的贡院,就是他们的战场。便是平日以善谑著称的那些乐天派,现在也大多严肃起来。而这种环境彼此能够感染,原本不紧张的,现在也难免心情沉重。范进与胡大姐谈笑举动,在这样的环境里,很自然的就成了异类。胡大姐的害怕言论,加上范进的只找事主之说,于其他书生来说,其实也是很大的忌讳,属于禁句范畴之内。
几名书生愤怒的目光看过来,好在范进身边是张师陆、魏好古之流,在本地算是颇有名气的文士,其他书生倒也不敢造次。范进朝胡大姐笑笑,小声道:“你看到了,这些人不高兴了,为了防范他们一会打人,我就先到里面去,你和三姐可以先回家去。乡试要考一天呢,没必要等,这里很无聊的。”
“我会等的,等到多晚都不怕。”
梁盼弟走过来,拉住范进的手,只说道:“好好考,什么也别想。”不再多说什么。张师陆等人喊着范进,随人群直奔二门里去,互相间则少不了说些榜上有名的话来恭维。
这段时间的武艺修炼,让范进的体魄远比普通书生强壮,在人群里抢路拥挤,根本不算难事。由于并没有差人在这,也就谈不到秩序,谁能过去或是不能,其实全靠自己搏杀。这一点与稍后的考试,倒是有些相似处,一切全都靠自己。
贡院二门名为龙门,于这些书生而言,这里也确实就是大家的龙门了。所有的鲤鱼都要跳过这里,一次不行,就三年后再跳,在化成龙或是彻底跌落凡尘之前,没人会停下脚步。
龙门内有四个门口,取“虞书辟四门”之意。锦衣卫、官兵分别把守着四道门,学子们以县为单位,等待喊名上前,接受搜检。如果没能挤过大门,错过了喊号搜检的时间,就有很大可能无从入场。
即使极相熟的朋友,此时也没了交谈的念头及胆量,每人都紧闭着嘴,默默抓紧手里的考蓝,心里大半都在向虚空中的神佛乞求保佑,期待自己顺利过关。而长长的吆喝声,就在此时响起。
“有请考生功德父母!”
“恩鬼进,怨鬼进!”
布政司的书办点燃了纸钱,阵阵阴风吹起,纸灰旋转着上升,仿佛灵魂听到了人间的召唤,真的到来享用祭祀。所谓功德父母,是仕宦人家做过官的祖先,与范进自然没什么关系。
而至于恩鬼怨鬼……范进眼前飘过了南澳那残破的战旗,罗山一张张愤怒面孔,耳旁仿佛响起了金鼓喊杀声。再往前,便还有洪家那上百颗人头,和女子凄厉的哭喊。
鬼太多了,科场招不下,范进如是想着,随即摇摇头,鬼魂便四散无踪。灯火下,担任总提调官的广东布政刘尧诲端坐于外,监视着兵丁搜检私弊。不久之前,两人还在罗山同桌共饮,他的名字也被范进写下来,将来刻在华表石上。当下,两人就只好装不认识了。
“冤枉!我是冤枉的!那不是……那不是我的……有人陷害我。方伯,再给我一个机会!我已经三科未中了,给我一个机会!”一个中年书生赤着上身大叫着,用力挣扎。可是抓住他两臂的士兵既高且壮,四只大手如同虎钳,紧抓着他的胳膊,让书生动弹不得。
在随后的士兵手中,高举着书生夹带的证据,一件写满文字的白布短衫。“此人把文字写在贴身衣物上,为标下所发觉,请老大人过目!”
士兵把布衫递到公案之前,刘尧诲只是摇摇头,“不务正道,有辱斯文!拉出去枷号三日,三科之内,不得下场!”
类似这样的倒霉蛋,随后又出现了几个,发现这一科搜检力度加强,已经有人悄悄地扔掉某些东西。张师陆看向范进,目光里明显有些游移,范进则朝他点点头,以目光鼓励。
“南海考生进!”
伴随着士兵的高喊,范进等人开始向前走,准备接受搜检。刘尧诲朝身边吩咐两句,书办立刻大叫道:“方伯有令,仔细搜检,不可轻慢!”
在布政大人的亲自关注和叮嘱下,门口搜检官兵搜查的更加严格,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直到最后一名南海考生入场,也未发现任何一人夹带,堪称完美。
第一百三十九章 左道()
张飞的神像就设在贡院正中的神台处,人进了考场,并不马上进号房,而是先要给这位桓侯上香参拜。整个国家都处于迷信环境,考场自不例外。随着张师陆等人走上前,便看见张飞身前的一面红旗,以及上面“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八个龙飞凤舞大字。
点燃了香,人跪在地上,范进心里想的却是舞台上那高举钢鞭的架子花,心内默默起了流水:他三弟翼德威风有,丈八蛇矛惯取咽喉,鞭打督邮气冲牛斗,虎牢关前战温侯……
在神像两侧,贴着一副对联,“号列东西,两道文光齐射斗;帘分内外,一毫关节不通风。”
拜过了神,便各自分手随号军前往号房。、房间深四尺宽三尺高六尺,每间三面是墙,设有抽板可以当几案,困的时候,也能在号房里睡觉,但是房间太小,既站不直也伸不开腿,人在里面只能蜷缩成一个虾米。
在号房之后就是巷子,如果想要生火做饭,就在巷子里进行。明朝的乡试比清朝好一些,不是三场连考,即使不做饭,吃些干粮也没关系。至于号房环境,差不多都是阴暗潮湿,比起牢房来好些有限,广州这种沿海城市,再加上常年没人维护的房间,木料腐坏杂草丛生,蚊虫之苦可想而知。而且人蜷在里面,处处不得自由,比起读书人平日的体面,自是差了一天一地。
一路走过去,看着一间间号房,范进心里最先想到的却是侯守用。这大概就是恩师所说,要让书生学会守规矩?先从受罪开始,如果不能忍受着逼仄的陋室,将来又怎么忍受官场上无穷的限制。
号房按千字文来命名,范进自己的号房是天四号,这间房比普通的号房要大出将近一半,即使他这种广东人里少有的大个子也可以伸开腿。房间被特意收拾过,里面垫了干草,又燃了艾和熏香,方一开门,就能闻到香气,蚊虫自然就少。领路号军的背影很熟,但是又想不起是谁,直到进了房,号军点起灯烛后朝范进施礼他才认出,这名所谓号军竟是肇庆时结交的傅亮。
范进在肇庆采办的端砚燕窝,都是傅亮帮忙,范进也送了他不少金银,两下算是很些来往的朋友。殷正茂升转南京兵部,傅亮由于关系还属于广州军卫,不能随扈左右。但是临出发前殷正茂于其亦有安排,把他的级别升为三品指挥使衔,职位也授了督标营坐营参将,在当下的军官体系里,也算一方豪强,当号军这种事怎么也轮不到他。何况看他身上套的还是普通兵弁号衣,这显然透着不寻常。
后者比了个手势,凑前压低声音道:“范公子,有什么用的只管吩咐?这几科的小录,都埋在您这号房地下,现在要不要挖出来。”
“不必了。傅将军,你怎么……”
“陈大哥派的差使,我不敢不来,再说咱们自己人,不帮你帮谁。这左近都是自己人,范公子只管放心,不用紧张。张师陆还有陈大少那边,都已经安排好了,他们要的东西也都带了进来,一切如常。”
“多谢各位,等考过试我在一品香请客。”
“这不算什么,范公子给我们帮的忙已经够多了,这点回报是该做的。”
一名邻号考生这时已经大喊起来,“香!怎么那间号房里有香,我的怎么没有?”话音未落,就传来有人用力踢木板的声音。
“那是人家自己从家带的香,难道不许人家点?你要是想点,自己从家带,没事看别人有什么眼红,算什么君子!别乱嚷嚷,再乱喊把你送到监临那里,说你搅闹考场!”
傅亮一笑,“什么东西,也敢和范公子比么?这号是制军大人点过的,是贡院里最好的。那小号,雨号,屎号,肯定都不能给自己人用,范公子你看,那还有锦缎织的桌围子,这是给考官预备的,小的多拿了些出来,您且用着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