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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
当他得出一个结论——眼下的北宋还远未到最繁容的阶段,这时候,赫尔顿带着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
抬眼看去,这人该是张显无疑,只是若非眉眼之间与张卢颇为神似,罗开先怎也没想到这位张显与其说是官场的胥吏,倒不如说更像是一个武人,当然他这样判断之后,却也禁不住在心底自嘲,他罗某人何时变得以貌取人了?
而在他的对面,被引领进来的张显也是觉得有些惊讶,如果按照之前崔十八郎与他所说,这位三叔必定是身高丈二凶神恶煞一般,倒是没想到罗开先除了身材高大超过常人,连武将普遍留有的胡须也被刮得精光,倒是一双眼眸深似幽潭,让人印象深刻。
赫尔顿负责引介,两厢问候客套几句自不必细说,分宾主落座之后,罗开先率先开口说道:“先前听闻十八伤重,没想到先生竟派女儿陪护,可见先生高义,罗某对此深表敬佩!”
这张显却是豪爽之人,开口便笑着说道:“哈哈!罗将军谬赞矣!小儿女辈情深意重,某是父亲,却做不来严父,只觉不能抹了女儿心意,何况……当事之时,十八郎对小女回护有加,免了小女一场横祸,某若见势便退,怕是会终生被人指戳脊骨!”
“先生此言至诚也!”听这种直爽汉子说话真是痛快,罗开先心情大好,言语也放开了许多,“先生此举确是免了十八郎身伤之后,再遭情伤……”
张显连连挥手,打断了罗开先的话语,径直说道:“可当不得先生之称,某家不曾有教化子弟,何德何能担此称谓?张某名显,表字昌莆,生于开宝四年3,今年该是三十七岁,观罗将军不比某年长,若是觉得妥当,唤某一声昌莆兄可也?”
“也好!”罗开先从善如流应了一句,心中虽觉自己这年轻了的外貌吃亏不小,却也没得奈何,“就如昌莆兄所言,某今年不过廿八,姓罗,名开先,却是没有表字,概因原所居之地已没了成年加冠之仪,某在家中行三,世人皆称某作罗三郎,昌莆兄唤某罗兄弟或罗三郎皆可!”
“哈,罗兄弟凭地爽快!”张显喝了一句彩,随又说道:“至于加冠之礼,乃是儒门教礼,罗兄弟本是统兵之人,当属兵家将门,自是无须在意这等枝梢末节。”
作为宋京三司衙门中的陈年老吏,见过的高官显贵不知凡几,眼界可谓是开阔得很,虽是面色豪爽,却也同样通晓人情世故,可不会仅仅因为罗开先没有表字之类就低头看人。
罗开先听了这张显为自己开脱的话,反是无谓的笑笑,说道:“多谢昌莆兄体谅,某非是清高执拗之人,入乡随俗之事,罗某也能做得,容后寻一亲近长者赐名便是。不妨告知昌莆兄,某此番前来汴京,外人仅知某叫卫四郎……昌莆兄可莫要告知外人……”
“卫四郎?为何用这名号?”张显疑惑的问道。
“卫字取谐音,本是这个……”罗开先说着话,身体稍微前倾,用手指沾着一点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个“维”字,待侧坐的张显看清之后,又在上面添了个“四”,上下两相叠加,恰好是他的姓氏“羅”字。
张显饶有趣味的看了看罗某人写的字,恍然大笑,“看不出,切切看不出,不曾想罗兄弟竟有这般雅致情怀,只是……罗兄弟现下非是这宋国之民,反是疆外统军之将,如此算作偷入国境,莫不担心为人识破身份?”
“昌莆兄会去禀报上官,或者皇帝吗?”罗开先眨了眨眼,直言问道。
自两人对坐开始,始终未落下风的张显明显有些窘迫,不过既能在罗开先面前安坐,也是不乏急智的,稍一沉默,便学着罗某人的做法,坦然说道:“罗兄弟何出此言!愚兄虽是食禄之人,却不过区区三司之小吏,可不具备御史台与皇城司的职权,且……以愚兄所见,贤弟该不是妄为之人,既是如此行事,想必早有应对之策,愚兄又何苦做恶人,平白坏了我二人初识之宜,而我女婉娘与十八郎之事,必定横生波折……啊哦,贤弟是欲考校愚兄?”
“昌莆兄果是不凡!”面对最后一句类似诘问的话语,罗开先并没有半点尴尬,喝彩之后,依旧用一副坦诚的面孔解释道:“日前某在荥阳,赫尔顿曾派人禀告与某,言及十八郎伤重,昌莆兄遣女侍候之事,某便以为昌莆兄乃值得结交之人,得君一席话,看来某日前判定无差,昌莆兄确是坦荡磊落之人。”
这话算是当面夸人,倒是张显或许不曾被人如此评价过,面色有些赧然,稍即恢复,带着一些感慨回道:“罗兄弟过奖,愚兄不过实话实说而已,只是世间多半容不得人如此……罢了,不说这话……愚兄与十八郎见过几面,每次都听他谈及贤弟你,罗兄弟兵锋如何,愚兄未曾得见无法判定,倒是这言辞……真若刀锋般锐利……如此,愚兄虽是迂阔,却也能猜到罗兄弟为何停驻灵州,而不归宋了……”
两个人谈话的节奏并不快,而且因为初次见面,还保留了许多客气成份,旁听的赫尔顿充作茶师作陪,听到张显最后这句,不由提起了精神——自家将主为何停驻灵州,同样也是他感到不解的问题。
始终聆听的罗开先更是如此,“昌莆兄与某虽是初识,却无需忌讳言语,若有所见,不妨一谈……”
他可不是假客气,而是真心想听听眼前这人如何看待自己的选择。
张显看着罗开先硬朗的面容,端起茶碗呷了一口,放下茶碗时,慨然道:“也罢,愚兄心中藏不住言语,便与罗兄弟一谈,若有所误,贤弟你可不许笑某!”
“昌莆兄尽请直言,某在此洗耳恭听!”罗开先断然回应。
张显也不再客套,径直道:“日前十八郎尝与愚兄谈及过往,得知贤弟统帅众人于万里之外东归,初闻此事时,愚兄还以为十八郎小儿呓语,再三核实之后,愚兄才得信世上竟有如此之事……此,实是不世之举,而今得竟全功,贤弟却必定难舍部众性命交托旁人,此为贤弟停驻疆外因由之一,不知愚兄此言可对错?”
“昌莆兄所言半点不差!”罗开先回应了一句,转而问道:“不过,昌莆兄说此为之一……该是还有之二、之三?”
他真的有些好奇,仅凭崔十八郎的陈述,眼前这位未来的亲家能推测出多少。
“哈哈,并无之三……”张显笑道:“愚兄鲁钝,只得两条,已是不易,贤弟莫要把某当作那扯幡道人4,只是……之二却事涉贤弟自身,愚兄可不想冒犯贤弟虎威。”
“罗三虽是杀场洗身,却非难容他人言语的妄人,昌莆兄但请直言便是!”罗开先是打算问到底了,说这话的同时,心底已经暗自盘算,灵州眼下万事待发,正是缺人之际,难得遇到一个熟悉东方事务的人,而且还是崔十八的准丈人,更关键这人算是合自己心意,无论这张显说得正确与否,都要想办法把他和家人弄到灵州去。
张显松了一口气,对面这罗某人带来的压力太大了,在他的印象中,便是朝堂诸公也有所不及,好在自己也不算太差,能敢和这等人物称兄道弟,也算是没有丢了祖宗的荣耀。
振作了一下精神,张显张昌莆说道:“罗兄弟是十数万人之统帅,自是杀伐果决一言而鼎之,所以这之二,便是贤弟不愿受他人束缚,故驻足疆外河西之地,却又能以西去商路作为凭依……”
这话说得有些道理,却并非全部,罗开先专心听着,暂也不作置评。
先前他已经存了拉人的想法,这时听对方说话,却是通过内容品评这人心性如何,是否表里如一,能力不够并不是问题,完全可以时间和历练去培养,但若心怀叵测,那就是给未来埋下隐患,那样引发的后果可不是他想看到的,所以这事由不得他不慎重。
好在,张显只是以为与准亲家之间闲聊,却不知罗开先想的完全不是那回事——他想的是把女郎和亲家一起打包卷到河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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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别问罗开先为什么知道,他是绥德人,现世仅有的唐式建筑都保留在河西,耳熏目染的也不会忽略。
2《营造法式》,出自公元1103年,适年北宋徽宗赵佶刚刚继位第二年,作者或者说归纳编撰者李诫,该书论述并制定了完整的建筑构造规范,是中国第一部建筑类专业书籍。
3开宝四年,公元971年,开宝是宋帝赵匡胤称帝之后所用的第三个年号,分别是庚申960…建隆,癸亥963…乾德,戊辰968…开宝。
4扯幡道人,指游走街头的算命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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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节 探问 上()
自回到这东方以来,罗开先与人交谈的次数不算少,但真正称得上对等交流的却实在不多。
宋地大多数普通人面对他的时候,并不是那种对远方游子的热情,而是面对陌生人的冷漠与排斥——这无可厚非,后世的情况大体同样如此,罗开先对此并没有感觉到异样。
但是从愿意接触的那些人中间,他所感受到的同样不是对等的反馈,更多的却是下位者对上位者的谦卑,而且那种谦卑并不是礼节性的,也谈不上什么奴性,而是几乎融到骨子里的阶层观念。
所以每当与这类人对话的时候,罗开先总是免不了由兴致盎然变成意兴索然。
如今这时代,能够和他对等交流的人,真的为数不多,除了灵州营地内部的人,余者大半分属不同的势力,譬如李德明、李继冲几个党项人,而入宋这一路上,竟只有几天前在荥阳彼此试探来恐吓去的那位老丁奎,连一路同行的商人贾仁也从一开始的从容,变得越来越拘谨。
如今在这开封府南郊的会客大堂里面,显而见之,这张显看来却是个与众不同的。虽然一些事情说得不是那么完全,但这种敢于说话的风格却不适合官场中人,当然,罗某人不了解这时代赵宋官场的习气,但,至少他所认知的后世官场是容不下这种人的。
想到便做,瞻前顾后转弯抹角可从不合罗开先的脾性。
他也不在意什么初次会面是否需要客套,听完张显的评说之后,径直问道:“昌莆兄所说不全,但大体也是不差……不过,恕某唐突,昌莆兄如此敢言,在三司衙门中,职事如何?”
罗开先这话也算是尽量收敛了用词,但内容却是抹不去的突兀,至少这不是正常谈话的路子,更何况对方还只是初次见面的人?
不过他罗某人问话的目的是招揽对方,那么言语突兀一些就不值得他在意了——就像以往一样,转弯抹角的试探来去从来不是他的做事风格。
侃侃而谈之后的张显的脸色瞬间尴尬了起来,沉默了几息才继续道:“某知将军不会嘲讽一初识之人,只是……事关张某私事,如此问话,是为何意?”
这便是有些恼了。
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罗开先直接回道:“昌莆兄不必着恼,某观昌莆兄为人爽朗大方,言语犀利而不失实物,正是灵州欠缺之人……某欲邀昌莆兄往灵州任职,不知昌莆兄可否思虑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