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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我们为了同样的目的走上了同一条路。
我一年一度地前往家族的墓地去祭拜过世的父母,并代表因怀州节度使府的加急军务而抽不开身的父亲,去祭拜你的亡母。一个管家、若干侍女、兵勇扈从和马车夫跟随着我。本来,那天景云也会随同前往的,正如以往所有的清明那样。但那天他有事留在了家里。这件事情就是你要回来了。
因为勿吉人的频繁军事袭扰,当时整个岭南地区的防守形势都相当严峻,父亲年纪越来越大了,他觉得在统辖岭南十镇封地的军事防务方面颇为力不从心,他急切地需要一个精力旺盛的帮手。他第一个想到的人选毫无疑问就是你。父亲想到你的同时就开始想到你的前程。你那时候也已经快到了可以行成人礼的年龄,父亲觉得已经到了为你考虑建功立业、承袭爵位的时候,他希望你能回家参与岭南封地的军务,历练一下实际的才能,然后,他准备带你去谒见即位不久的南汉王刘言,从而替你拉开一生仕途的序幕。
你在清流宗的道观学艺的10多年里,父亲曾多次去清川看望你,并和你的师父道济有过很多次的秉烛深谈。道济对你这些年在清流宗学成的格斗技艺、军事才华和统领能力足具信心。他甚至断言,当今之世,在这些领域无人可与你的天赋与锋芒相比。尚不被世人所知的你,就像一把出鞘的宝剑一样光华四射,并且发出龙吟虎啸的嗡鸣。
父亲的书信在春天较早的时候就送达了清川。但你一直在迟疑着。
你看完信之后就很清楚,这不是一次度假旅行,这是一个长期的邀请。如果你回家,你就走进了另外一种命运。当时你确曾有所犹豫:究竟是留在清川,不问世事,潜心学道,继承清流宗的衣钵,并帮助师祖和道济,把它发扬广大呢,还是从此离开清川,回到你原本就有的生活轨迹,承袭崔家的爵位,进入朝堂或者军队,为国家效力。为此,你和师祖、道济多次长谈。师祖和道济的意见,还是希望你能遵从父亲的心愿回家去。道济固然也很舍不得你离开清流宗,毕竟你是他一生最得意的传宗弟子,最合适的未来宗门的接掌人,但他认为,当今天下之乱世,更需要你这样的人去影响局势的发展,战乱中的民生痛苦,更需要你的才能去拯救。
你终于决定离开清川回家。但你并没有马上动身,在清川还盘桓了十数天。毕竟你在清川度过了整个童年和青少年时期,清川更像你的家乡,而清流宗的道观比崔家的大宅更像你的家庭。
清明节快要到来的时候,你终于决定启程了。辞别师祖与道济之后,你和伴读侍从吴顺一起,骑马踏上了回家之路。
出发之前,你写给的家里信上,只大致说会近期回来,并没有说回来的具体日期。你一路上走得也是随心所欲,并没特别赶时间。你一边走着,一边思考北线和岭南封地多年胶着的混乱战局,一路考察着这一带的山川地理。你和吴顺一边走,一边完善手里有的地图资料,并且在心里组合着各种可用于中止战事的资源因素。你就这样一路停停走走地,来到了父亲封地最南边庄镇附近的背头山区。
当你远远地看到背头山郁郁葱葱、一派新绿的山脊时,你想起了母亲。你母亲的坟茔就在这座山上,葬在我父母坟地的附近。你在清川待了这样许多年,如此之长的时间里都没有亲来坟前祭奠过母亲,这个念头让你心里一阵翻腾。于是,你就控制好行程,在清明的那天早上踏上了背头山西坡的山路。你希望能在重新踏入这个已经没有你母亲的家庭之前,独自和她待上一会儿。
你将会回家的消息传来之后,家里着实闹腾了一阵子。父亲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父亲一再吩咐要隆重对待这件事情。他希望你从进门的第一刻起就具足权威和尊贵的身份。这是父亲刻意对姨娘和景云的一个明确示警。现在回来的,是未来的家长,是崔家爵位的承袭者,是所有人的新主人。
基于这样的考虑,父亲派给了景云一个让他万分痛苦的任务:让景云督促下人帮你收拾回家要住的庭院,让它焕然一新,置办你所要使用的全部日常应用之物,并为你配置伺候的仆人。
景云当时已经出来帮父亲做事了,大宅里的事情,账目上的事情,庄集里的事情本来就不少,这新增加的一桩任务,让他的心情一下子就低落了下去。登时,他就感觉所有的劲头都泄气了,世界一下子都变成了灰色的。沮丧当中他感觉自己越来越不像崔家的儿子,越来越像崔家的苦役。
在这种极度沮丧的情况下,他觉得万事全都让他烦心,甚至对陪伴我出行这种事情,他也完全没有了兴趣。——尤其是,他不想因为要陪我出行,而必须去附近的坟地祭拜你的母亲。如果说,以往这种表面的仪式他还能忍受的话,那么现在,他就一刻也不想再看到你母亲的坟地,更不能忍受当众跪倒,向这个让他自己的母亲受辱受苦的女人匍匐拜叩,露出伪装的恭敬。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和想法,景云找了很多托辞拒绝陪我前往祭拜。而他的托辞因为真的很忙也都还成立。
所以,那一年的清明非常特别。家里只有老管家带着仆人和扈从,陪着我前去扫墓。
而在我们出发之前,景云却又想起了什么,踏着木屐,举着伞,冒着淅沥沥下个不停的雨水,急急忙忙地赶到门口来了。
他想起的是去年发生一件事。去年扫墓时,路上有个镇中的少年(后来我知道他名叫闻高),因冲撞了我的马车,并对我“目光无礼”,而被景云痛打了一顿,加以责罚。景云一再叮嘱管家和车夫,一定不要走去年那条闲杂人等比较多的路,以免什么登徒子再看到我而在路上生出是非,宁可绕远一点,绕行到云岩方向,经过观霞,走另外一条人迹少至的路前往坟地。在马车启动之前,他反复地在车窗旁边叮嘱我和随行的老管家,要速去速回,下车要罩好斗篷,拉下面纱,路上不要和任何陌生人搭话,也不可去任何其他地方闲逛和逗留。
当车子离开的时候,我通过后窗看到景云跟着马车走了几步,然后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一片茫茫雨雾里了。
后来,景云一定为自己当天小不忍的妒恨之心而后悔莫及。因为,从那一年之后,景云就再也没有陪我去扫墓了。第二年,陪我去扫墓的人,就是你。
当天景云为我选的那条路,就正是你选择的那条路。你们作为兄弟,始终都是兄弟。你们选择了同一条路。
正是你们的共同选择,决定了我和你会以那样的方式相遇。
一件东西,如果不是你的,就必然不会是你的。
景云选择的道路,直接把我送进了你的生命里。
当他那天看到我们一起回来,从而明白了这一点的时候,我觉得他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像是恨不能当场杀了他自己。
第三章 悬崖相救()
我父母在还很年轻的时候就都死去了,都并不是正常死亡。应该说,生活很早就给我上了重要的一课,但我并没有从中学会正确的东西。
比如说,没有因此而联想到自己也会随时消失,我所喜爱或者不喜爱的一切,亦复如是。
遇到你的那一天,我只有13岁,生活的道路还刚刚展开,我还没有来得及开始真正的生活。死亡看上去是如此久远的事情,就好像它和我目前并无关联一样。我从来没有设想过,突然之间和它面对面的情况。因为我从来不作这样的设想,纵然偶尔有这样的想法掠过,我也迅速把它推开去、忽略掉,所以,当死亡突然之间就劈面相逢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有准备好。
我陷入了很大的恐怖。
突如其来的泥石流伴随着雨水汇成的溪流从山坡上倾泻下来,把前面的马匹冲卷而去的时候,我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听到前面泥流的轰鸣、马匹的嘶鸣和男人的惊叫,然后我的整个面部就狠狠地撞到了车厢的木板上,鼻子的剧烈酸痛如同一根雪亮长针一样地穿刺进来,整个世界突然汇聚在这个疼痛点上。
在连续不断的强烈碰撞当中,我本能地用手四处支撑,试图摆脱板壁的袭击,我的脑子在飞快地运转着,试图判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在我快速收集各种信息形成判断的时候,我感觉到了身体的翻转和下坠,一声砰然巨响和又一次极其猛烈的撞击之后,我从什么里面漏了下去,很强烈的旋风吹卷过来——然后,许多尖刺钻进了衣服,并进入了皮肤。随后,两只手臂一阵被撕断的剧痛。突然惊觉之下,我全身打了一个寒战: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马车上了。四周和脚下空荡无物,而上方有一棵歪斜的松树正在很厉害地摇晃颤抖着,我像一颗成熟的松果一样,悬挂在它的一根枝条上,双臂承受着整个身体的重量。下方是万丈深渊!而我曾经坐在里面的车厢,正消失在白茫茫的雾气里面……
判断形成的那一瞬间,我听到了自己发出的惊叫。我脑子里一边在形成“马受惊了,它往回奔跑,它在转弯处甩掉了车厢,车厢坠下了山崖,我从里面掉出来,挂在一颗松树上了”这样的逻辑关系,一边感觉到自己的双脚在空中乱蹬,喉咙发紧,心头狂跳,手臂一阵发软。
有个念头在混乱之中格外鲜明:就此结束了。不再会有未来!一股巨大的失落夹带着强烈的悲痛,直冲上来:怎么会这样?一分钟前我还在想着明天的事情,但,竟然再也不会有所谓的明天了。我被这个念头魇住了。一时之间,再也没有别的思维可以运转。
然后,我看到更恐怖的事情:我的手指正在缓慢地松开松树的枝条。它不能承受那种吊挂的重量,它在痛苦的感觉下开始妥协了!
我要死了。我绝望地这样想着。
“松开它!把手给我!”一个声音在巨大的混乱中穿透过来。
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样的声音。我好像一直在等待着这个声音。但我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它,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等待。在明白你声音的语意之前,我先行“识别”出了比语意更深的某种东西。然后,我的眼光和你的眼光交汇了。我看到了你的面容。
——就在那一刹那,我有强烈的感觉:这个时刻我曾经经历过。远远不止一次。很多很多次,不可计量的很多次,无数。有个看不见的圈圈存在着。它是循环往复的。
“松开它!把手给我,我会拉到你的!”你像一只猿猴一样,娴熟地倒卷在一根绳索上。你的头朝向万丈深渊,你的手,在斜上方尽力伸向我。你的身体在强风的吹动下在绳索的边缘晃荡。我们之间大约差着20公分的距离。
你看着我的眼睛。
你的眼神里,有一种让人瞬间就能安定下来的镇定。
我看到你嘴角的线条,看到你外衣下凸起的肌肉。
“松开树枝,向我这边荡一点,把手伸给我!”你说,“你能办到!”
你的眼神在我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什么分散了你的注视,你的眼光转向那根松枝。你对我大喝一声:“快!”
一些泥土从松树的根系上开始掉落。顷刻之间,它们就成堆地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