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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周依旧慢条斯理,他从路边的茅屋抠下一点黏土细细碾碎,一边用手搓一边说道:“过了今日,这座城池就不存在了,怎么说也是我和小妹长大的地方,多多少少有点不舍。”
项籍没接话,他现在就怕身边这位兄弟求情。
放过此城吧?对不起那么多战死的江东子弟,也无法立威于秦军;可要是一意孤行……扫了子期的面子不说,以后再见到阿虞也没法交代啊!万一她也对此地念念不忘呢?还有,他们那几位叔伯也都在此定居很久啊!
所以,不接话就是一种回答,他相信,以虞周的聪明一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不开口最好……
虞周确实善解人意,他不仅没有为这座城池求情,反而自觉的转移话题不让项籍为难:“咦?前面居然有家食舍开门了,羽哥,要不要进去吃点东西?”
项籍也有点诧异,昨天刚刚血战一场,今天就有食舍敢开张,这位店家胆子不小啊!
但他没往深里想,随口回了一句:“不必了,咱们马上到军营,回去再说吧!”
“可是龙且的脸色很难看呐,昨夜只喝酒未进食,我这肚子里有点空当当的。”
听他一说,项籍也有点饿了,空腹喝了一晚上酒,没点东西垫肚子还真难受:“好,咱们进去看看。”
说完话,三个人一块儿进了店门。
虞周进来的时候还好,项籍进门的时候,头一低手一放,龙且和那头棕熊顿时就把不大的食舍塞了个满满当当,再加上他那副身板儿往门口一挡,整个店里立马不见一丝光亮,乍一看还以为来了强人要打劫。
店家是个小老头,有点驼背,见了他们三个也不吃惊,露出个有些生疏的笑容,说道:“三位贵人,寒舍简陋……”
项籍眉毛一挑:“什么陋不陋的,有什么上什么就是,进门是客,你还要赶我们不成?”
老头瞄了一眼地上的棕熊,什么都没说,回到后堂鼓捣了一会儿,拿着一张纸出来了。
这不是之前散发的传单吗?
就在三人纳闷的时候,老店家沾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展开纸张,亮相似的故意轻抖两下,等他们都看清了,他才把传单贴到店里最显眼的地方,转身回后堂继续鼓捣去了。
“此举何意?”
“还能什么意思,家中来了力擒熊罢的猛士,人家害怕咱们恃强凌弱呗!”
这点破事儿不用虞周张嘴,龙且都看明白了。
跟小胖子确认了心中猜测之后,项籍大怒:“项某顶天立地,岂会赖人这几个钱!”
“嗷——吼吼——!”
这是那头熊醒了,可惜它刚叫两声还没缓过神来,脑袋上上又挨了重重一脚,顿时滚到角落里回魂儿去了。
稍微出了点气之后,项籍又皱起眉:“即便是怕我等行凶,那老店家贴一张纸就能有用?”
拽着他俩进这家食舍,虞周承认自己另有目的,但是他跟那位店家既不认识也没见过,完全是偶遇,谁曾想对方家里竟然藏着楚军传单,他觉得这个开端很好,更有利于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也许老天都不忍见一城生灵尽皆涂炭吧。
“待会儿饭食上来了,问问店家不就知道了。”
也许是担心三人一熊等的不耐烦会拆了这里,老头手脚格外麻利儿,进去没一会儿的工夫,三碗不知道什么野菜煮成的汤、外加一摞锅盔就被端上来了。
项籍只看了一眼,立刻兴趣缺缺,大伙平时虽不是锦衣玉食,这种粗粝之物也是许久没吃过了。
锅贴还好一些,菜汤实在没法忍呐,厚厚的陶碗说不清是土还是陶,碗外面一个劲儿的掉土面儿。
至于碗里面?汤色混浊菜根犹存,闻上去土腥味儿比菜味儿还浓,怎么下嘴?
项籍好面子,不屑说什么恶言,看到老头讪讪的表情,他和龙且一人抱起一张锅贴干啃起来,菜汤一动也不动。
这俩人不动,虞周不成啊,还指望在这多逗留一会儿呢!他慢吞吞的拿起锅盔,一边掰着往菜汤里泡,一边问道:“店家,你这张传单从何而来?”
“传单?”
“就是那张纸。”
“哦——!”
话说到这里,老头的表情从疑惑到恍然大悟,再从醒悟到满脸显摆,说话语气顿时轻松了几分:“贵人有所不知,这东西是小老儿捡的,你们楚军之前散发了许多,偏偏我又是个稍微认字的,家中无书,留下此物本是当个念想来的。”
这年头,一个稍微认识点字的家伙就敢称作士人了,而这种人对于所有带字的东西有多饥丶渴简直难以想。
本身沉重加上书写繁琐,注定了竹简誊写困难所以并不能满足所有人,而现在,一张轻薄的纸就能将故事绘声绘色带入人心,让人甘冒罪罚存留下来简直太正常了。
想想有些山区里饿得脑袋大身子细的小孩儿瞪着满是求知欲的眼睛,想想在各种娱乐缺乏的年代里靠着两页小人书就能度过一天,虞周觉得眼前的老头跟两者有点像,同样如饥似渴。
不过……
一个有点见识的老家伙能猜到店里三个生人都是楚军没什么稀奇,他对那张纸上的东西理解了多少?
“店家,既然你知道此物是我们所传,就不担心上面那些话都是骗人的吗?”
老头开始摆谱了,他狡黠的笑了一下,说道:“你们心大,都是做大事的人,桐叶封弟君无戏言,又怎么会骗我一个小老儿呢!”
这下项籍好奇了:“一介老叟,还知道桐叶封弟的典故?”
老头也许看出三人地位不凡来了,继续恭维道:“年少时未竟学,略知一二,不过贵人若以纸张传单之法将其传示众生,区区典故天下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这话不用老头说,从造纸作坊建成的那一天起几人早就知道,就算对此迟钝如项籍者,经过虞周详谈范增解释之后也明白了,否则当初虞家跟大楚合伙做这笔买卖,他也不会如此上心。
不过当面被人称赞纸张妙用的感觉非常不错,项籍心中舒畅脸上发光,指着传单问道:“店家,既然你收藏此物也能看得懂,我且问你,这上面写的东西,你对哪一条对欣赏,哪一条最痛恨呢?”
虞周看了项籍一眼,觉得这种话不该由这家伙问出来,别的不说,单说痛恨哪一条这句话里边就有陷阱。
说痛恨蒙恬被捉拿?说痛恨赵高专权害死扶苏?这种残害忠良的事情确实应该痛恨,但那是站在秦人立场来考虑的,如果这一切都没发生,楚人进军岂会这么顺利?
再看一眼项籍兴致勃勃的样子,虞周认为自己想多了,这家伙压根没有拿话套人的本事,更不会用这么曲折弯绕的手段!
娘的,看来有时候考虑问题,还是得把自己的脑子换成项籍的再去想……
老头明显跟虞周之前的思路一样了,站在那里纠结了好一会儿,硬着头皮回道:“依小老儿看,最该让人痛恨的莫过于蒙恬将军被捉拿下狱,柱石一倒,也不知北地又有多少苦命人失陷于匈奴蹄下,蛮夷可恨!”
项籍一拍案几,重重的点了点头:“说的有理!先周礼乐兴盛时,天下尽皆尊王攘夷,如今无论君王何在,蛮夷犯边实在可恨!”
听他这么说,老头松了一口气,继续答道:“要说小老儿最欣赏的,莫过于此物所书'约法三章'了,秦律严苛天下皆知,我们这些楚人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天天忍受着,现如今楚国大军已到,以前的律法尽皆废除,苛捐杂税也没有了,实在是好日子将要开始啊!
不瞒这位贵人,小老儿藏着这份传单,不仅是要告诉各位乡里苦日子到头了,还想凭此为证,那么大一支军队,总不能说话不算话吧……”
老头说的很忘我,一不小心把对质这种小算盘都说出来了,就像三人刚进店门的时候,他拿出传单作为倚仗威吓他们那样。
但是这番话落到项籍耳朵里,明明是恭维,他却只能回之以干笑……
因为他正打算把这座城全部毁了,人、畜、房屋、馆舍,鸡犬不留的毁了……
龙且也很尴尬,之前他还想插两句话来着,现在低头啃锅盔什么都不说了。
眼见两人都不开口了,虞周接话道:“店家,既然你们都是楚人,都想过好日子,为何当初不开门投降呢?
驻军皆为郡县子弟,齐心协力办成此事应该不难吧?
再退一步说,即使尔等不降,怎会抵抗如此顽强,折了少将军心腹人马!”
同样的疑问也盘旋在项籍心中,就在重瞳带着怒火的质问目光里,老头苦笑两声,开口了:“贵人有所不知,此城秦军名义上是郡兵,其实早在三日之前便已调换了,我有幼子配为城旦,如今下落不明让人担心呐!”
虞周与项籍对视一眼,难以置信道:“调换了?全部?还是一部分?他们是从何处调来的?”
老头继续苦笑:“这我哪能知晓?小老儿只知是有一部分秦军调换了,也是从那时候开始,郡尉忽然决意守城……”
闹了半天却是这么个结果,项籍有些不甘,他拿着锅盔沉默了许久,边啃边想吃完了都不知道,一口咬在手指上才回过神:“店家,那你就没想过出去找找儿子?”
虞周笑了……
因为项籍这个人很矛盾,对于陌生人,他可以冷酷无情屠戮殆尽毫不心软,这一点虽然还没发生过,但是从他对待手下的态度就能看出一二。
比如说,旁人对待亲近者,都是心腹交心五成、次之四成、再次三成,直到毫无关系为止。项籍不一样,他对最亲近的人可以交心十成、次之八成,再次一成,再次还是一成……
为什么落差这么大呢?因为他傲,军队有了战绩,应该论功行赏才对吧?项籍不是!
他翻翻功劳簿,发觉没砍死人立有其它微末功劳,就会撇撇嘴:这点功绩算什么呀,跟我一比,提着一两个人头回来的都不算什么!
于是……项籍对于赏赐与爵位攥得很紧,因为拿他自己的地位与功劳横向对比来看,其他人那点功压根不算事儿!
为此,虞周曾经专门花费了好几天才把这家伙的榆木脑袋说通,顺便弄明白了霸王“曾经”的寡恩薄义评价是怎么来的……
时至今日,项籍的心态已经转变许多,但是骨子里的本性没有变,从别人一成一成递减而他始终保持一点客套来看,不管这是源自贵族的知礼还是层次相差大了不屑为之,总归可以利用一下。
比如说……对比杀一个陌生人与杀一个崇拜自己见过自己,甚至有过一点交情的人,后者对项籍来说有点难……
这也是霸王“曾经”妇人之仁评价的来源。
在这一点上,刘邦当年利用的非常好,所以断定老爹必然不会被煮,所以断定老婆落到项羽手里一定没事儿,所以自己多次逃离生死边缘,一步步踏上最高位……
现在,虞周没有那样的野心,他只想借助项籍的这个小小性格弱点,让他跟城中百姓熟悉一些,了解一些,有了一丝一毫的交情,屠刀就再也举不起,救下这满城的无辜百姓。
费尽心机,现在终于看到一丝光亮了,项籍问店家为何不去找儿子,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