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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不可能……”
“不是啊不是啊……杀降才这样啊……”
“混账,本将军乃是秦人,岂能乱杀秦军!”
营啸,又叫炸营,因为军队属于律例严明的地方,所以气氛总是肃穆压抑,平时都有可能因为一人昏头集结导致全营集合待命,更别说历经多次战败士气低沉的时候了。
就像洪水需要地方发泄,情绪的堤坝一旦垮塌,可不是那么好挽势的,一个带动另一个,一营传染另一营,很多人只知道宣泄心中压抑,做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做,那是一点道理都不讲。
王离看着部下乱吼乱叫,看着他们捶胸顿足,看着他们以头抢地拳头乱砸,心中的悲凉难以诉说。
“去将理智尚存的军士收拢一下,等他们安静下来,咱们撤军……”
“将军……”
“楚地百鸟降天火,九凤涅槃灭秦军,杀啊——”
“杀——”
王离闻声身形一晃,差点栽落战车,营寨的缺口不断涌入逆贼,身边的秦军急忙拿起兵刃反抗,只不过,这是一种条件反射,没有阵型,没有确切的目标,就连反应也比平时慢许多。
“列阵!”
听令的只有少数人,更多军士仍在漫无目的厮杀,王离很想知道其他军营怎么样了,面前的贼军只有千余,要不是前军有变,岂能让他们大摇大摆来的中军!
“列阵!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也不知该说王离聪明,还是该说他有误打误撞的运气,这个办法行之有效,一人唱出带动近身亲卫,百人唱出再传中营,歌声越来越浑厚,就连夹杂其中的惨叫也已显得不那么刺耳。
秦人的神魂正在回来,秦军的阵型正在排列!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第四十五章 战秦营()
抱着很低的期待值发动谋略也有好处,比如现在,秦军挤塌寨墙去追景寥是个惊喜,楚军顺势而入见到秦人一片混乱是个惊喜,循着浓烟出兵到了地方发现火光冲天又是惊喜。
只是王离的反应之快大大超出虞周预料。
以歌为令是个好办法,比起低沉悠长的号角和震人心脾的战鼓,带着些许口音的人声更加亲切,既可以在传唱之时转移众军士心神让他们不那么紧张,随着加入的人越来越多,歌声愈来愈雄壮,又能带给每个秦人反抗的底气。
“直娘贼,纳命来!”
秦军气势节节攀升,这可不是好事,樊哙一马当先杀了进去,宽矛左劈右挑收割性命,他身后的军士一拥而上,虽然人数稀少,阵容整齐配合默契倒也一占据上风。
紧随其后的龙且一改往日的憨厚形象,这家伙手持楚戟啄刺勾划,马前数步竟然无所匹敌,很是让人羡慕。
小胖子又懒又馋,学水性的时候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可他也有自己的优势,就是到了马上简直如履平地,曾几何时悦悦她们去抓野马,光滑的马背只有这家伙能够稳稳坐住,前跳后窜灵活的像个猴子,完全不符合那副身板,就连项籍见了也是赞不绝口。
有他们俩人开路,其他人哪肯示弱,守城憋来的一肚子火气顷刻而出,随着刀剑劈砍矛戟戳刺,喊杀声、呻吟声、焦糊气、血腥气,充斥着所有人的七窍。
天色越来越黑,火光越来越显眼,后营里映红的夜色清晰可见,王离心中焦急却没办法,收拢来的军士惊魂未定,勉强列阵还行,让他们听令而动去救粮草?太难了!
被人家先声夺势占了主动且不说,摸着黑怎么调兵遣将?刚刚安定下来的军士宁可相互拥挤也不愿踏入未知的黑暗,声声秦腔确实稍振军势,可是,在不能用弩不知敌兵几何的夜色中,又有谁能在心底慌慌的前提下主动出击呢!
有!不过这样的家伙注定冲在前面,所以往往在他还没有带动更多人反击的时候就被龙且樊哙撕成了碎片。
这种细微之处,作为主将的王离被黑暗蒙住了双眼没有看到,就算他看见了,此时心系的仍是后军粮草大营的安危,他不知道敢于主动反抗的秦人越来越少,也没有察觉随着敌军深入秦人的战意再度动摇。
“无衣!无衣!稳住阵脚,逆贼人少再无后力,此战可胜!”
“无衣!无衣!”
随着王离呼喊的只有身边亲兵,火把映照一目了然,夜战弓手受限,司徒羿留守城池了,看到大呼小叫的秦军主将近在咫尺,楚军士气再振,伴着步步血肉的代价往前逼近。
越往营帐深处,秦军越显精锐,盾牌相连竖立成墙,撕扯起来十分费劲。
长剑接连劈刺,虞周愤愤不平,同样是一军主将,凭什么王离被护的严严实实自己就得亲自砍杀?
从这一点看来,人家真没喊错,能够动用的人手太少确实是硬伤,只要渐成胶着之势,最终的胜负还真难料。
“娘的,听说过四面楚歌瓦解军心,可算开眼界了,四面秦腔振奋军心……”
“什么?”
“没什么……连封!连封!你老乡在唱无衣呢,还不过来唱个小曲儿!”
这傻小子,之前说的好好的没什么心理障碍了,事到临头还是手软,饶过了几个秦人性命,他自个儿身上反多两个伤口,此时心中恼火可想而知,料理掉眼前对手,连封红着眼睛回道:“滚他娘的,你找别人去!”
“哈哈,会骂人了,这才是混行伍的人!”
虞周一把拉住连封,发觉这小子少了一股子彬彬有礼的雅气,多了点野性,战场真是磨人!
“快点的!我可不是说笑,秦人以歌壮军威,咱们就得来个反其道而行之!”
“怎么干?”
“琢磨点思乡的秦风让你的部曲一起唱,用秦腔!能带着秦军一起,此战我记你首功!”
连封的执拗是从骨子里带来,闻言脖子一梗:“我不要这种首功,你只要答应我战后不许杀降就行,这些秦人……都能收拢!”
“我本来就没那么残暴的想法!自说自话了吧?放弃个首功你活该,赶紧想辙!”
连封清了清嗓子,悠长的腔调慢慢飘起:“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々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蠨蛸在户。町畽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这是一首有关周公东征的古诗,一战三年,跟眼前的秦军有着太多相似之处。
行军打仗,同样的风餐露宿,野蚕卷桑一般的蜷缩身体睡在车下,一身衣物穿到变味没人管,常伴身边的只有兵甲,说不出的苦唷。
再回头想想家里,也不知无人照料的庭院成了什么样,是否藤蔓爬满屋檐?是否苔痕映上石阶?家里的粮食谁来收割?摞起的柴火又有谁管……
最先出征的时候,秦军里的很多人都以为此战只是剿匪,速战速决不耽误秋收,还能赚一份军功光宗耀祖,哪想仗打成这样,又有多少人再也回不去家乡。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道不尽的悲怆尽在此言,自从开始远征,回家的愿望就已成空,自从说起回归,心中的悲伤飞向西方。
王离听出了歌中哀恸,更听出了唱歌人的险恶用心,他脸色大变,环顾四周问道:“何人祸乱军心!此人当斩!”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传唱的声调越来越高,秦营近卫仔细聆听,回禀道:“将军,这是对面的贼军所唱!”
“贼军里面有这么多秦人?!”
声势声势,声可壮势亦可哀势,樊哙的嗓门最高,也不知他又从哪寻了个大斧一样的怪兵器,借着腰力一下一下劈剁,嘴里不停怪叫:“慆慆不归啊!又一个回不去家的,再来——你也不归了啊!”
看着秦军节节败退,王离心急如焚。
他急,虞周也急,因为楚军满打满算不到两千人,扔到秦军大营显得格外渺小,刚开始的时候还能多占很多便宜,可是随着战局变化,对手士气再低都没有溃败的形势,这就难缠了。
他们没有束手投降的习惯,自己这边也快坚持不住了啊!左右秦营前来支援需要人手堵着,斩旗建功的每一步都是以性命为代价,在虞周看来,以一换三都是亏的,继续往里扔本钱?得好好考虑一下……
是孤注一掷拿下中军一举击溃对方?还是见好就收趁着没合围赶快抽身?
秦军的韧性超出预料,这个最大的变故需要以后好好留意了!
纵马挥戟的龙且、杀成血人的樊哙、刀花如雪的卫涵、神出鬼没的燕恒、不知所踪的景寥……就连连封,边唱边杀不住的流泪,手上却都不再有丝毫软弱。
“龙且!你过来盯好了!我去去就来!”
长戟连划留出说话的空当,小胖子头也不回:“我都累出矢来了,你还想临阵脱逃,做梦!”
“老子有正事,我去击垮秦人心里最后一道防线!”
“什么?”
“我去烧了他们的粮草!”
“不是已经烧了吗?”
“火还不够大,没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你记住了!再有一刻钟不见有变,即刻撤军不得拖延,全军的性命都在你手上了!”
龙且急了:“让我去让我去!”
“少跟我扯了,你这体型肥耗子似的能进去出不来,到时候怎么跑?还是我去把握大一些。”
“虞子期你这混蛋……多带几个人!”
“雷烈呢,武戚呢?跟我走!”
身后传来龙且的咆哮:“越说你越不听,我要跟小然告状去!”
虞周脚步一顿,继续摸黑向着后营赶去,小胖子的提醒只能心领,众军搏命,哪还有他退缩的余地!
事实证明,只带两个人是对的,就像战场上的新兵总喜欢簇拥同伴增加安全感,殊不知这样更容易招来箭雨,相反的,人数少了注意的人也少。
到处都是喊杀声惨叫声,以至于三人便走边杀竟也无人察觉,前后营之间隔着一道寨墙,高高的箭楼上有好几个人影晃动,看来是警戒传信之用,想必中军发生的一切早已传遍全军。
见此情形,虞周再度想起大战之前隔着城墙观望的时候,那时他还指着秦军后阵对燕恒说“此为精锐”,现在三人闯营,任务很艰巨啊!
“我去解决了箭楼,一会儿进去,千万不要死战!只需搅乱秦人的救火队伍,时不时的添一把火就好!”
出身墨家的雷烈显然很熟悉放火步骤,双拳互碰说了一句:“那应该先抢马匹啊!有了战马助步,放火快还有后路,一举两得!”
“这个进去再说,咱们得快些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