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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骏沉思片刻,随即扭头看向陈珍:“如今士族之中,堪为总帅之人,可有?”
陈珍沉吟着,张骏见陈珍未回复,便继续道:“倘若总帅无人可任,又待如何举兵?”
二人之间随即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半晌之后,陈珍试着道:“扬烈将军宋辑,或可为大任。恭请使君定夺……”
张骏皱了皱眉:“宋辑去岁从征韩璞,与刘胤相持沃干岭。孤曾问过败逃而回的诸将,言及宋辑在军议之上,也无所进言,大军溃逃之时,亦先行率自家部曲逃离战场。更不用提在令居,还从李定东手上买首冒功。任用此人,折冲觉得可否?”
陈珍听闻张骏率先否定了宋辑,便思索一番,又试探着问道:“金城郡守张阆,久历战阵,老成持重,堪为总帅,使君以为如何?”
“张阆虽然明辨形势,也久历战阵,但毕竟年事已高。近几年来金城处境堪忧,戍兵寡少,虽州治多有扶持,却仍难以供出一支悍卒。张阆为帅固然并无不可,然金城之地,却又令谁来守?”
陈珍沉吟片刻,随后又道:“武兴太守辛岩,谋略出众,先前在沃干岭之时,正是辛府君建议韩都护应从速决战,击溃刘胤,却被韩璞否决。况武兴近州治,珍尝闻近些年来,辛府君开采铁矿,打造军器,操练士卒。如今武兴郡兵,早非昔日可比。”
“武兴乃是州治肘腋,辛氏为武公妻族,故而孤放心将其置于此处。然辛岩虽颇有谋略见地,率军从征也有数次,却皆是战败之局。此人领兵不祥,不可任用之……”
陈珍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属下唯有向使君毛遂自荐了。使君以为,珍能否堪此大任?”
张骏闻言,却是哈哈一笑道:“陈折冲拱卫州治,怎能轻动?万勿再有此念。否则偌大一个姑臧,孤也不敢到处行走……”
陈珍无言以对,只得垂下头道:“属下这里也不知何人可任为帅了,望使君明示一二……”
“阴氏阴平、阴鉴,西域长史李柏,均可为帅。然具体人选,仍需属官们议定之后,再做决断。”
张骏一口气抛出三个人选,然而他最后所言,仍令陈珍颇感丧气。身为统治全州的使君,他手中的权力似乎并没有与他所处的职位相配。而来自各方的掣肘,显然也是令他苦闷不已的一块心病。
陇西之地,自张氏武公始,三代人经过一直不懈的努力,也只曾短暂占据过。而那,正是在张茂时期。那是凉州政权所占据的陇西之地,一度使凉州疆域达到历来的顶峰。只不过面对刘曜亲征所带来的巨大军事压力,凉州将卒战守失据,以至一溃千里,进而大河南岸,只剩一座金城孤独矗立。
陈珍与张骏现下都是明了,若要举兵征伐陇西,选帅之事便是重中之重。出任总帅之人,既要让州中士族认可,又能在战场上击败敌军,继而获胜。而这,却无疑是一个近乎无法达成的事。
陈珍拧眉细思片刻,随即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明公觉得,李定东如何?”
第三百六十一章 再议东征(下)()
陈珍得胜凯旋之后,在刺史府为陈珍所举办的庆功宴席之上,东征陇西的事又再一次被提出。酒过三巡,长史汜祎率先在席间起身,朗声高歌起来。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汜祎所咏之诗,乃是东汉灵帝时王粲所书《七哀》其一。这首诗形象地反映出乱世之中,黎民百姓的凄惨与无状。汜祎借咏此诗,以喻今日丧乱在刘赵、石赵治下的百姓。用意已是不言自明。
席间众属官听着那凄绝哀婉的歌声,不自觉地纷纷将手中碗筷、酒杯等物相继放下,进而纷纷转过头去看向汜祎。而其间有不少祖籍在陇上与关中的属官,许是联想到了什么,竟在席间暗自垂下泪来。
陈珍此时已卸下铠甲,换上一身章服。他眼见汜祎起身而歌,唱得凄切非常。随即向上首望去,却见张骏在几案下微微对他做了个手势。陈珍随即便会意,起身拱手道:“使君在上,今日本是欢愉庆功之时,臣自知不当言及余事。然范长史诵此诗篇,亦是令珍感慨非常,斗胆向使君进言一二……”
张骏一脸肃然道:“卿所言为何,直言便是。今日孤绝不因言而降臣僚之罪。”
陈珍行出宴饮用的几案,来到张骏面前,抱拳叩地道:“刘曜、刘胤父子残虐无道,酷待陇西各族,已失民心,灭亡有日。而其又胆大妄为,竟遣虏骑深入我州境之中,屠戮百姓乡人,毁坏良田,其罪罄竹难书。珍斗胆提请使君,兴义兵,选将帅,筹粮饷,随即一举向东,解救陇西黎庶于水火之中,以偿诸先公之愿……”
张骏闻言微微蹙眉:“前番府中诸属官计议之时,陈折冲不是谏言孤万不可轻易举兵。为何此番却改了主意?如今州中仍不宽裕,动用宿卫与诸州郡之兵剿灭虏骑,又是靡费颇巨。如今无兵无饷,又如何举兵东征?望折冲三思!”
张骏驳斥陈珍的一番话,却已让堂中一干属官更现焦虑之色。方才汜祎的一番话,已是勾起了原籍陇西、关中的诸属官思乡之情。而堂中一干凉州本地士族,也在纷纷思虑着,试图便借此机会,将东征之事敲定下来。
堂中诡异的沉默只持续了十来息光景。跪在张骏几案前的陈珍不曾抬头起身,而一旁上首之中,已有些老迈的左司马阴元却是站了出来,颤颤巍巍地行了几步,而后同陈珍一起,跪倒在张骏座前。
阴元跪倒,使得张骏心下有些不安,连忙起身上前便欲将阴元扶起。孰料他伸出手去拽住阴元的袍袖,扯动一番,阴元却纹丝不动。
“阴司马自武公之时便随公左右。如此大礼,骏可当不起……还望阴司马起身。小侄若有思虑不周之处,还望阴司马提点教训一二……”
张骏眼见这位凉州老资格的臣属跪地叩首,连忙摆出一副虚心受教的姿态。便连自称都因此变为“小侄”。他话音方落,却见阴元直起上身,拱手道:“使君,非属下相逼,只是如今州中上至高门,下至寒庶,皆是同仇敌忾。虏贼残暴,乡人们皆是心中愤懑,前些日子,族人们各自在荫户之中征募部曲,当听闻是要前去讨伐虏贼,青壮纷纷踊跃投军,短短数日,便已募得壮士两千余人。”
“使君先前言道州中无粮无饷,我等身为州中士族高门,亦深受数代明公之恩遇,理应为使君分忧。元虽老迈昏聩,空占左司马之位,却已无法领军出战,只得捐出过半家财,献与使君,以充为大军军需……”
“举兵出征,乃是国事,骏又如何能够侵夺诸君资财?阴司马,此事万万不可……”
张骏话音未落,阴元便出言打断了他:“使君,前番虏贼入寇,州中不知几多人家家破人亡。我等世受诸公恩惠,也知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况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虏贼一日不平,我等便一日不得安宁。此番惟求使君明断,遣军南向,征讨虏贼。”
他想了想,又加重语气:“若元有生之年,得见关陇肃平,此生便再无憾事。他日驾鹤西去,也可笑对诸位先公了……”
阴元这番话说得凄切无比。他自永嘉年间追随武公张轨以来,已历三主二十来年。他亲眼见证了张轨如何数番遣军东赴国难,如何平定州中各路豪族与氐羌鲜卑等异族的叛乱。而东赴国难的北宫纯如何在洛阳城下战败。张寔又如何丧命与乱贼之手,张茂对关陇之地数番并不成功的征讨。
及至张骏,他也曾经同大多数人的看法一致,认为诸位先公颇为不易积攒下来的家业,将会毁在这个出生在凉州本土,含着金汤匙长大的纨绔子弟手上。然而许是张茂的逝去,使得这位之前无忧无虑的少年人一夜之间长大。张骏即位以来的一系列举动,让阴元觉得,凉州仍然有望在这位年纪虽少的使君手中发展壮大起来。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这位使君虽出生在凉州,却仍然继承了诸位先公的遗志,心心念念恢复关陇,征讨胡羯。正因看出了这一点,阴元才能在今天这个场合中借景抒情,说出那样一番请求张骏出征讨伐陇西的话。
阴元话音方落。席间又有数人起身,行至堂中一同跪倒:“我等皆附阴司马之议,愿献出家财,征募部曲为兵,请使君下定决心,征讨虏贼!”
张骏神情之中,仍是有些犹疑不决。然而转瞬之间,更多席间的属官已是避席而出,纷纷在座前的堂中跪成一片。
“我等皆愿献出家财,以为军资。惟愿使君遣军前出,克复陇西,以偿诸先公之志!”
张骏环视堂中,只见属官中,各个高门大族的代言人已皆是跻身其中。他又抬头望了一眼先前提出东征之议的陈珍。而陈珍仍是跪地叩首,不言不语。
“罢了,诸公既皆有此议,骏便遂诸公之愿,与诸公一同议事,共襄盛举,起义兵,讨不仁,光复晋祚,承先公遗志,荡宇内胡尘!惟愿诸公与骏戮力同行,不复河山,至死不休!”
“愿从明公调遣!”堂中诸属官一脸肃穆,纷纷正色拜道。张骏上前,将前排的数名几朝老臣搀起,而后转头眼望堂中各人,道:“诸君请起,既然计议至此,我等便将东征诸事一一敲定,随后再继续宴饮,诸君以为何如?”
众人闻得此言,面上不由得纷纷现出大喜之色。于是人人振奋,纷纷起身。
张骏行回主位,随即在摆满菜肴与酪浆的几案后坐下,大手一挥道:“诸君便请入席,再议陇西军事。”待得堂中诸人纷纷返回几案之后,张骏首先看向阴元,征询似地问道:“阴司马以为,征讨陇西,当以何人为帅?”
阴元听闻张骏发问,心下思忖了一番。他属意者,无非便是族中兄弟与子侄辈的阴鉴、阴平等人。然而此时他却不便直接向张骏举荐这两人。一来陇西之地,实乃各家垂涎已久。之前征伐陇西,张茂与张骏皆任用韩璞为帅,韩璞资历较老,各家皆是说不出什么。不过自沃干岭一败之后,张骏虽然未问罪于韩璞,不过也早已投闲散置,不复叙用。
在这种情形下,这个帅位无疑将成为各家争抢的对象。而他若是直接举荐自家兄弟子侄,难免显得吃相太过难看,也会因此而触怒其余各家。这自然并非阴元所乐见的结果。
阴元沉吟片刻,随后目光却望向张骏下首的陈珍。心思顿时活络了起来。陈珍此人在军事上的造诣,早已在十一年张茂抵御刘赵入寇之时便得到验证。提出以他为帅,一方面也是向张骏释放善意。而另一方面,他心中亦是明了,各家士族高门,是决计不可能听任陈珍被任命为总帅的。
阴元的嘴角微不可见地上翘着,而后起身拱手,对张骏道:“承蒙使君不弃,问计于老朽,老朽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