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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建虽然知道李延炤很可能并不会特别在意此事,不过从李延炤口中听到这段话,还是牵动了他心中一根名为愧疚的神经。
“走,我带你去看看,如今令居强兵的风貌!”李延炤见曹建一脸羞愧神色,便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不由分说便拉着曹建向外走去。两人甫一出门,刘季武便跟在他们身后随行。出门的时候,还顺手将李延炤的屋门紧闭上。
李延炤拉着曹建行到营中点将台上,曹建顺着李延炤的视线望向营中每一处,营房虽是黏土夯制,不过却排列分布得错落有致。巡营的士卒们衣甲鲜明,各执刀枪剑戟,井然有序地穿行在各个营房之中。营墙四角的望楼之上,也各有两名士卒值守。这一个县的驻军,经过这一年多光景的调教,已能够如此秩序井然,甚至不输于郡兵。也让曹建暗自赞叹不已。
两人在点将台上,各自眼望四方。却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然而没过多久,营外已是响起了嘹亮的号子声。李延炤知道是在外操练的士卒归营,便连忙将视线投向大营辕门处。先进来的是那两百余名骑卒。在校场上操练之时,他们队形散乱,往复奔驰。不过此时,他们却是排着整齐的队形,一排排一列列相继进入营中,而后保持匀速缓行到点将台前,将卒们勒住马,而后纷纷滚鞍下马,等待着各自主将的命令。
骑卒们下马列队完毕之后,自辕门处踏着整齐的步伐行入营中的,便是那一支身披铁甲,手执长刀的步卒。方才曹建在校场上,已见到他们气喘吁吁地在逆水边奔跑的姿态。那时尚不觉有什么特别。不过这百多号铁甲步卒列着整齐的队形行入营中时候,那种铁甲森严,无与伦比的气势,才是最让曹建感到惊异不已之处。
李延炤见到曹建面对这支铁甲步卒时所表现出来的惊奇神色,便波澜不惊地对曹建道:“这支战锋营,乃是自步卒中精选高壮威武之士编组而成。如今虽气势夺人,然而毕竟未历战阵,未必堪得大用……”
曹建目光炯炯地看向那些士卒,而后又转头望向李延炤,探询一般言道:“不过李司马最为在意的,也恰恰就是这支步卒吧?”
李延炤点点头:“我的确是对他们寄予厚望。不过谁也不曾编练这样一支步卒。有朝一日上了战场,他们表现如何,我也是全无把握。只盼他们能够对得起耗费人力物力,为他们打造出来的这么些坚甲利刃吧。”
点将台下聚集起来的那些骑卒与步卒各自的将官,都发现今日站在点将台上的,竟是李司马与另一位有些面生的将佐。只有原先在广武军中呆过的一些人,方才认出跟李延炤站在一起的那名将佐,正是阔别已久的曹建。
见台下诸军皆望向自己。李延炤也知他们是在等待自己的号令,便向前紧走几步,而后朗声道:“解散!等开饭鼓响,便各自带去伙房用饭!”
解散令下,那些士卒也并没有一哄而散,而是纷纷在自己将佐的号令之下列队带回。而后李延炤向着曹建招招手,笑道:“令居县兵如何,你也是亲眼所见。这就随我回去,今日与君重逢,定当以水代酒,灌你个肚儿圆……”
李延炤揽着曹建向营房中自己所居那屋行去。正当两人欲推门迈步而入之时,却听闻身后响起一声洪亮的报告:“报——李司马。骑营二队伍长张万才,为司马呈上州治来信!”
李延炤诧异地转过身去,拿起那名伍长手中书信,见那信封口处,用火漆封严。上面还依稀可见封口印章。
他将信举至眼前,对着那火漆细细观察了一番,直到看清楚那印章正是阳刻的两个篆字:张茂。
李延炤右手耷拉下来,面上已是勃然色变!
第二百七十章 使君薨逝()
建兴十三年,六月庚寅。位于姑臧城内的刺史府,人人却都是一副惶惶然之色。昨日夜间,居于刺史府内的张使君数度咳血。刺史府属官延请数位郎中诊治,却丝毫未见起色。
张茂卧于病榻,面色苍白。侄子张骏则跪在榻前,拽着张茂的手痛哭不已。从昨夜到今日晨的这四五个时辰中,张茂时而昏迷,时而匆匆醒转,不过尚不及与一直侍候在旁的侄子张骏说几句话,便会再一次地陷入深度昏迷之中……
直到辰时末刻,已守候了数日,虽此时神色萎靡,但仍是了无困意的张骏,方才看到卧榻之上的张茂悠悠醒转。
“叔父!”望着卧榻上张茂被病痛折磨的苍白而痛苦不堪的脸,张骏只觉自己心头如同被锥子狠刺一般疼痛。他含泪呼唤一声,凄切之意已是表露无遗。
“骏儿,扶我起来……吭吭。”张茂伸出手去,在张骏的搀扶下勉力坐起,而后靠着榻后的木质小柜。原本苍白的脸上,已经渐渐浮出了一丝血色。
见张茂坐起身靠着木柜,脸上已有几分红润,张骏心中悲痛也开始渐渐平息下来。他用右手袖口抹抹眼周,而后强颜欢笑对榻上张茂道:“叔父切莫忧心,调理几日,一定会有所好转。待叔父小恙尽去,再议事理政,也是不迟……”
张茂闻言,面带微笑,依然苍白的嘴唇翕合着:“城中,城外……都布置好了吗?”
张骏又用袖口抹了抹酸涩的眼,强打精神笑道:“叔父放心,姑臧守卫,我已用叔父名义调换将领。又自外镇之中,调了数路强军,抵达城外听候调遣。”
张茂微闭着眼,点了点头道:“所调外镇之兵,都是何人所领?”
张骏压低声音道:“武威太守窦涛、武兴太守辛岩、广武太守辛翳、西平太守宋毅,各率本部兵马两千人分屯州治四门之外。令居县司马李延炤领兵一千驻防端门。更替将领后的守卫打散重编,分戍九门。另有七门,则由叔父心腹陈珍数名部下分别戍守……”
张茂听到张骏对当下的姑臧城防务布置得如此井井有条,不得不萌生一种刮目相看之感。当即便挣扎着坐起,而后抚着张骏的手,语重心长道:“凉州基业,自你大父武公传下,已历二代三人……如今我命不久矣。然而大兄有子,我也可安心去了……”
张骏闻言,方才已经沉稳似水的神色,又变得再度僵硬而紧张了起来。而张茂却仿佛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骏儿,我等世受皇恩,据有河西之地。如今虽天下板荡,皇室偏安一隅,我等却要时刻牢记,务以匡扶社稷,光复神京为念……”
“太平天下,尤可以士族治之。然当今士族高门之中,亦绝不乏目光短浅,泛泛空谈之辈!骏儿须有识人之明,重要任事,切勿因言而决之……天下未定,若要行光复神京之伟业,武人必承其重,不可或缺……”
张茂一口气说了一大通话,登时便觉得有些费力困顿。他靠在榻后小柜上,微闭着眼喘了几口气,张骏见状,眼角泪水又是不自觉地滚滚滑落。正待要出门召郎中进殿为张茂诊治,却看张茂已睁开眼,冲他连连摆手。苍白嘴唇又是翕合起来。
“辛氏乃武公妻族,相较旁人,仍是值得信重之人。辛岩与之武兴、辛翳于之广武,皆是不可多得能吏。以辛岩拱卫州治,以辛翳拒敌大河。宋氏领强兵于内,平时拱卫,战时出征……虏贼敢犯,则必全力迎击。当今虏贼所信重之力,仍是居于关中本族,距大河数百里之遥。若强行来攻,则全力以搏。虏贼仍有东侧石逆之患,必不能与我久持也……”
张茂目光炯炯,张骏则在一旁听得入神。张茂笑了笑,又道:“令居司马李定东,虽出身贫贱,然胸怀韬略,治军有方,忠勇可堪嘉勉。骏儿仍是有识人之明,遣其戍守端门……与我之意,竟不谋而合……”
“叔父……”张骏轻声唤道:“倘若重用武人,必致高门不忿。若到那时,骏又当如何自处?”
张茂用力伸出手去,抚了抚张骏的头发。略显疲惫的眼神中,依然是释放出一种异样而决然神采。
“虏贼酣睡在侧。不能任事,夸夸其谈之辈,断然不可用!为国祚计,即使得罪某些高门,也务必以壮士东行。倘若有朝一日光复二京,骏儿便来叔父墓前,将凯旋捷报告知叔父吧……”
张骏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股越来越强烈的不祥预感。他正待说话,却见张茂已是体力有所不支,又倒在了榻上。只是双目仍然炯炯有神地盯着张骏,仿佛用尽全力,紧握着张骏的手,一字一顿地道:“乱世用武人,治世用能臣,惟愿公庭得能吏良将辅弼,扬鞭东指,复我晋祚……”
张茂的手缓缓低垂下去。声音也渐渐变得几不可闻。张骏被张茂所握着的右手,仍感到绵绵不绝的力道由叔父的手心传来。然而不过只持续了十几息工夫,却突然感觉手心一空。再看向榻上之时,张茂双目紧闭,气息也渐渐微弱起来。
“叔父!”张骏突然感到山岳在眼前逐渐崩塌。幼年丧父的他,对于这个一直对他倍加疼爱,甚至是放纵的叔父的情感,早已不仅仅是单纯的叔侄。于他来说,无子嗣的张茂,更像是他的父亲,不但一直一力维系着整个凉州的政务军务,还给了幼年丧父的张骏以足够的庇护……
“叔父!”感到张茂的气息渐渐在丧去,张骏开始撕心裂肺地哭喊。张茂一去,他的头顶,便再无可以遮风挡雨的大树。道路前方,那些魑魅魍魉,人心鬼蜮,从此也只得他一人去趟……
“叔父!叔父!”在刺史府外值守的卫士与属官们,清晰地听到府中后堂,孤独的凉州新使君发出的一声接一声的哭喊。
建兴十三年六月庚寅,凉州第三任刺史,受使持节,平西将军,凉州牧张茂薨。时年四十八岁。
刺史府中传出的消息,一时震惊了整个姑臧。戍守各门的将卒,无论是城中戍卫,还是外调方镇将兵,皆披麻戴孝。一时间城内号哭之声震天,而戍守各门的将卒们,却是骤然紧张了起来。
不论什么时候,也不论一地还是一国。当权力移交之时,都是它最为脆弱而敏感的时期。此时的姑臧也不例外。之前为了防范可能生出的变故甚至是逼宫。张骏以张茂名义发布命令,将常年戍守姑臧城内的戍卫将领调换,并分遣他们戍守西侧、北侧九门。而将靠近刺史府的南侧五门交给外镇强兵。甚至于据守端门者,居然是一县之中的县司马。
张茂薨逝之后,各个城门守军之处,皆已有刺史府属官受命前来,严禁各门守将互相走动,以防各位守将串联生变。
李延炤此时在身穿的铁甲之外,已罩上通体纯白的素服。他站在城楼上,望着城中肉眼可见的刺史府,右手紧握着手中的诸刃长刀。神情之中,竟有那么一些说不出的寂寥与落寞。
正是刚刚故去的这位凉州使君,屡番对他青眼相加,甚至不乏刻意袒护。他才有了今天的身份地位。如今自己手下能有这支令居强兵,也与这位使君可说是密不可分。
可是今天之后,那个宽仁的长者,却已是不在。李延炤也从未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来送他一程。城中报时的钟鼓响起,他神色沉痛地跪了下去,而后将手中长刀横放在身前,规规矩矩地向着刺史府的方向磕了几个头。
如今姑臧之内,张骏是张氏一族之中唯一的继承人。其实在这种情况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