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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位大姐夫勃勃,秀儿的心情是复杂的,可以说,既鄙视又痛恨,同时也有一点怜悯,所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蒙古人不是一直自栩为成吉思汗的子孙,是所向无敌的英雄种族吗?可这位大姐夫勃勃,却一味的懦弱,任由自己的母亲欺辱自己的妻子,最后让她含恨自杀。
最可恨的还是,妻子死了仍然不敢说母亲什么,只敢没用地跑到这里来滴几滴廉价的眼泪。
勃勃见小姨妹神色不豫,也自知理亏,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你大姐现在暂时寄放在庙里,但我保证以后一定会把她葬入不鲁花家的祖坟,这一点请四妹放心。”
秀儿怒视着他说:“你的意思,我姐姐的棺柩现在都被你家扔了?”
“没有扔,没有扔,只是放到庙里去了。”
“庙里,我知道啊,每座庙里都会有这么一间屋子,专门放那些没地儿葬的无主孤棺。有的一放就是几十年,最后棺柩烂了也没人管,和尚们只好拉去乱坟岗随便挖个坑埋了了事。你是不是也打算这么处理我蕴华姐?”
“当然不是”,勃勃脸红了,“我只是暂时把她放在那里,等我说服了我额吉,就把蕴华迁到我家的墓园去。”
“你什么时候能说服你额吉?十年,二十年,还是直到你额吉也翘了辫子?”
勃勃低声抗议道:“不要咒我额吉。”
“我就咒了,怎样?”秀儿上前一步。
秀儿想到了一万种可能,就没想到这种可能:勃勃竟然含着一泡眼泪,回身向着河水哭诉:“蕴华,你妹妹欺负我,呜呜……”
秀儿脸上顿时布满了黑线,恨不得啐他几口。心里只是纳闷地想:蕴华姐美貌颀长,又读过书,唱戏写曲样样来得,怎么就找了这么个窝囊废?真是丢尽了蒙古人的脸。他娘虽然极度可恶,但好歹也对得起蒙古人那彪悍的血统。
懒得再搭理他,秀儿走到桥的另一头,对着水面喃喃念起了来之前做法事的师傅教的《往生咒》: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哆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眈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谛阿弥利哆毗迦兰哆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棣娑婆诃……
那个叫无念的和尚教她念会了《往生咒》之后说,最好能多念几遍。当时秀儿问:“师傅,念几遍最好呢?”
无念和尚敲着木鱼闭着眼睛说:“一遍不嫌少,一万遍不嫌多。施主尽心就好。”
问了等于没问,和尚总爱这样云里雾里地装高深。
不过,既然时间还早,就多念几遍吧,反正车夫老杨也说这几天就不做生意了,车子专门预备着老东家接人送客。何况还有那没用的姐夫陪着,好歹他也是个蒙古人,身边又带了几个跟班,有他在,也不怕小混混小流氓招惹。
不知念了多少遍,眼看着就要天黑了,秀儿对着河水说:“蕴华姐,我们回家吧,妹妹是专程来接你的,你就跟着妹妹回去吧。”
说罢正要往回走,耳朵里却听见不远处有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在大声唱着:“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那,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紧接着是巴掌声和喝彩声:“少爷,您这段唱得可真好,就是小菊以前从没听过。”
那醉醺醺的声音说:“你当然没听过啦,这是本少爷刚刚做的,厉害吧?”
“厉害厉害,我家少爷称了天下第二才子,就没人敢称第一。只可惜,老爷要的不是才子,是名医耶。”
“去它的名医,听到这个词就头痛,你家少爷我只会医一样。”
“医哪样啊,少爷?小菊跟了少爷这么多年,还从没听说少爷会医人呢。”
“笨,你家少爷我,会医勾栏院那些姑娘的相思病啊。你看今天不是就医好了一个?那喜鹊儿,今天怕不泡在蜜罐里了。”
“少爷,不是小菊说你,你天天这样医下去,姑娘们的相思病是医好了,可是少爷你的身子也医坏了……”
秀儿已经听不下去了。
今日真倒霉,本来给姐姐招魂就已经够伤心的了,偏偏还遇到了这个天上少有地上无双的极品浪荡子。
她最后默念了一遍《往生咒》,朝老杨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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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生咒》的念法是:
南nán无mó阿ā弥mí哆duō婆pó夜yè哆duō他tā伽qié多duō夜yè
哆duō地dì夜yè他tā阿ā弥mí利lì都dōu婆pó毗lí
阿ā弥mí利lì多duō悉xī耽dān婆pó毗lí
阿ā弥mí利lì哆duō毗pí迦jiā兰lán帝dì
阿ā弥mí利lì哆duō毗pí迦jiā兰lán多duō
伽qié弥mí腻nì伽qié伽qié那nà枳zhī多duō迦jiā利lì娑suō婆pó诃hē
第一折 (第八场) 醉猫
但有些人就是那么不知趣,秀儿才走了两步,那醉醺醺的声音已经从后面追了上来:“哟,这不是啥都会唱的秀儿妹妹吗?今日真走运呢,竟然遇上了‘美人胚子’。要说你那天的杨贵妃唱得也还马虎,就是跟我的娥儿一比,就给比下去了。不过话又说回来,玩票性质的,唱成你那样,也就算不错了。”
秀儿充耳未闻,径直朝马车走去。
刚要跨上车,那小子竟挡在车前说:“没礼貌,那天还和你爹在我家玩了一天,转眼就不认人了?”
“让开!”这样的心情下,秀儿不想跟他啰嗦一句。
“不让开,我喝多了,走不动道了,我也要坐车。”
“你家的车呢?”奇怪了,这花花大少出门没车,难道他肯安步当车?
“嘿嘿,被我卖了。”他潇洒地一甩头。
真是败家子!“那你还敢回家?”
他的十一个娘固然一味的溺爱,他爹好像还挺严的。
“不存在敢不敢的问题,我不想回而已。不过呢,在外面呆了五六天,也腻了,老不回去也怕我娘担心……”他絮絮叨叨地说着,酒气直喷到秀儿脸上。
秀儿立刻倒退一大步,皱着眉捂住鼻子。
她平生最怕酒鬼了,隔壁的那个自称“孔夫子第七十三贤人”的王秀才,经常喝得东歪西倒地嚷着“不遇圣时不逢明主,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在巷子里醉倒过几次。每次都酒屁放得山响,能把人活活熏死,谁见了都绕道走。也就是秀儿的爹心好,忍着奇臭搀他回家,一边搀他一边还要挨他骂。
也因此,他的老婆孩子对秀儿一家都很友善,就是王秀才心高气傲,不屑搭理“那一家子唱戏的”。
其实秀儿家并没有哪个是专职的伶人,不过从祖辈起就爱听戏看戏而已。那时候家道又丰裕,家里就跟现在的关家一样,定期举行票友们的聚会。每到那一天,茶点酒席流水般地供应,真是高朋满座,丝竹悠扬,宾主尽欢。
也许正因为这些额外的开销太大了,家道渐渐中落。到秀儿的爷爷去世时,家里卖了一块田才给他办了一个隆重的葬礼。再过几年,越发入不敷出,最后连大宅子都卖掉了,搬到现在住的地方来,家里再也见不到那种宾客满堂,动不动就摆流水席的热闹景象了。
不能给票友提供那些方便,“班头”的地位自然也就保不住了。秀儿的爹也慢慢从召集票友吃喝玩乐兼听戏写曲的东道主,变成了去别人家蹭饭的清客。
关家的家境原来远不如朱家的。那时候关家老太爷开着一个小小的医馆,医术一般般,名气一般般,生意也就一般般,挣的钱仅能养家糊口而已。未料到了关老爷手里,竟然给他混进了太医院,一跃成了大都名医,除了定期去太医院上值外,就是去家里的医馆坐镇。每次关老爷看诊的日子,医馆门前老早就会排起长队,关家医馆生意之好,在整个大都都是首屈一指的。
关老爷十几年间挣下了偌大的家业,可惜太太一个接一个往家里娶,就是全部不会下蛋。可怜关老爷从十五岁到四十岁,整整二十五年辛苦耕耘,在十几个老婆之间疲于奔命,各种补肾壮阳药差不多要当饭吃了,却连丫头片子都没抱上一个。
关老爷压力之大可想而知。家业没人继承是一回事,堂堂名医,十来个妻妾,连个儿子也生不出来,这叫他在人前怎么说得嘴响?人家会认为他的医术也不怎么样,连自个儿的不孕不育症都束手无策。
好在关老爷四十岁那一年,平地一声春雷,他的十一姨太居然有喜了!关老爷激动之下,家里请了戏班子连唱了三天戏。人家请戏班子好歹也是孩儿满月或周岁什么的,至少也要洗三朝吧。只有关家,刚怀上,十一姨太努力挺着肚子也看不出哪儿有东西鼓起来,家里就摆酒请客唱大戏了,一时在城里传为笑谈。
待到十月满足,十一姨太竟然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关老爷喜得只差没把关府给拆了,家里连夜请人搭戏台,不是搭一个,而是搭了四个!请城中所有叫得出名头的戏班一起飙戏。
人家都说,关府的十一少爷这么爱戏,是因为自怀上他后,他的娘亲,乃至整个关家就泡在戏里了。早也唱,晚也唱,后院的小戏台上,几乎所有大都的班子都走过场,更别提摆满月酒那三天,几个班子同台献艺的盛况了。
那几天关府代替大都的戏院接纳了成千上万的戏迷。因为关家早就放出话说不卖票,不收礼,那些戏迷们就只带爆竹上门。听说,那几天关府扫出去的爆竹纸屑都快堆成一座小山了。
这样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独苗苗命根子,自然受尽宠爱,也因此,把他养成了放诞不经的头号浪荡子。秀儿估计,关伯伯虽然爱说爱管,也就是雷声大雨点小,说归说,打是舍不得打的。不然,十一不至于这么胆大妄为,连家里给他配的马车都敢卖掉。
看十一醉眼朦胧地嚷着要上车,秀儿叹了一口气,心里想:到底是关伯伯的宝贝独子,真的不管他,万一在外面出了事就不好了。这可是异族统治的乱世,街上蒙古人可以一言不合就拔刀杀人的。
可是秀儿还没开口,那边勃勃已经朝家奴一努嘴,几个穿着短衣,踏着马靴,腰里别着弯刀的家伙就围了过来。
秀儿忙拦在十一跟前说:“大姐夫,这是我亲戚家的孩子,他喝多了酒,有点胡言乱语,没恶意的。”仓促间,秀儿也不知道该怎么介绍十一的身份,关系说得太生疏了又怕勃勃不肯放人,故而随口冒认亲戚。
勃勃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十一问:“你家还有这样的亲戚?我怎么没听说过。”
“大姐夫从没到过我家,自然没见过我家的亲戚了。”
勃勃在外人面前居然一副蒙古贵族不可一世的派头,跟秀儿见到的那个懦弱的男人完全不同,也不知道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秀儿拦住勃勃的时候,十一已经在菊香的搀扶下爬上了车。从敞开的车门看过去,他好像靠在车壁上睡着了,菊香紧张地守护在他的身侧。
勃勃神色古怪地说:“四妹打算跟这两个男人同车回去?”
他这样一说,秀儿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陪着笑解释道:“这会儿没别的车了,他们也是熟人,没关系的。再说现在是晚上,也没人会注意,我把他送回家就走。”
“那怎么行!”勃勃说:“那车就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