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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班头你看上了?”众人大惊。
“呃,不是你们想的那个意思,是我看上秀儿这个儿媳妇了。我这个儿子你们都是看着长大了,平日里多强狠,多拧巴,比牛还牛,比驴还驴。我一直担心没女人制得住他,想不到,琼芝家里就现放着一个!”
“我不同意!”
“我不同意!”
“哼!”
“哼!”
“哈哈!”关老爷越发乐不可支:“听听,听听,说出来的话都一模一样,连哼都哼得一样,天造地设的一对呀。”
“好啦,快让你的儿媳妇上台去吧,曹娥秀还等着呢。”有人不客气地打断了关老爷子的自我陶醉。
秀儿只来得及换件衣服,没有化妆,就匆匆上台道:“圣上来了!臣妾接驾。(唱)则见展翅忙呼万岁声,惊的那娉婷将銮驾迎。一个晕庞儿画不就,描不成。行的一步步娇,生的一件件撑,一声声似柳外莺。”
下面一阵喝彩声,比刚刚给曹娥秀的还热烈。曹娥秀到底是吃这碗饭的,唱得好理所当然,秀儿可是临时客串的。
第一折 (第四场) 后台
再唱一会儿就到吃中饭的时候了,锣鼓暂歇,客人们被邀请入席。
秀儿只少少地吃了几口就来到后园,悄悄地走进后台,想趁没人的时候再看看那些华丽的戏服和好玩的道具。
可是她刚进去就发现,已经有一个人捷足先登了,而且还在里面偷偷试穿戏服呢。
“你跟踪我?”那人冷冷地问。
在这种场合突然见到他,秀儿一开始也有点慌张。但他的话,还有那跩得要死的表情再次成功地激起了秀儿的怒气,当即用比他更冷的语调说:“少自以为是,谁有那闲情跟踪你。”你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那你来干嘛?”
“你来干嘛我就来干嘛。”
那人一窒,带着被人发现秘密的恼怒,冲着秀儿道:“这里是我家的地方,我爱来就来。你一个到别人家做客的女人,怎么这么没廉耻?到处钻,还偷看我换衣服。”
秀儿气得眼泪都出来了:“偷看你换衣服?我还怕长针眼呢。一个被家里惯得不成名堂,成天只会吃喝嫖赌的废物,值得我偷看么?我不过是想来看看戏班的行头而已。”我没嫌你碍眼,你还赖我偷看,什么人啊,真是!”
两人正斗鸡一样彼此互瞪着,一个千娇百媚的声音从门口响起:“你们俩怎么又跑到这里吵起来了?”
两人一起回头,逆着光,整个人像剪影一样站在那儿的,可不就是大名鼎鼎的曹娥秀?
卸了妆,她也不见得有多美,但就是气质超群,一举手一投足,风致宛然。
论年龄,她起码比吵架的这二位大了五岁以上吧,但十一看她的眼神依旧痴迷,一下子好像惊喜得呆掉了。
至于秀儿,此刻正委屈着呢。也许是刚刚才跟曹娥秀卿卿我我演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缘故,秀儿红着眼圈向她投告说:“曹娥秀姐姐,这个花花太岁欺负我!”
十一可不想在心上人面前破坏形象,急忙辩解道:“娥儿你刚刚也听到了,她都骂我些什么。我这辈子还没被人这样骂过呢,居然还倒打一耙,说我欺负她。”
曹娥秀对他们孩子似地吵嘴并不在意,只是笑了笑,就把秀儿连搂带抱地弄到镜前说:“我来給你化妆,等下,咱们让他们看到一个美艳不可方物的杨贵妃。”
这还是秀儿第一次上戏妆,自然很好奇,很兴奋,也有一点害羞,尤其是那个家伙又一直杵着不走。
真不地道,女孩子化妆也眼睛鼓鼓地盯着看,而且还一眨不眨地看完全程。直到秀儿戴上凤冠穿上霞披,他还生了根一样地站在那里,兴趣浓厚到不行。
要不是因为这里是他家的地盘,秀儿早就开口请他“回避”了。对不自觉的人,就是不能跟他讲客气。
装扮好了,曹娥秀把秀儿的身子转了个向,让她对着十一,然后得意地问:“怎么样,我的贵妃是不是艳冠群芳?”
带着一脸惊艳的表情,十一啧啧称赞道:“原来娥儿不仅会唱戏,连化妆都是最棒的,我现在终于领略到什么叫‘慧质兰心’了,真是化腐朽为神奇啊。”
秀儿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憋死。待要回他两句嘴,又怕别人说自己小气,一句话也计较。可是,真的憋得慌啊,她长得很见不得人吗?还“化腐朽为神奇”!那一刻,她觉得世上再没有比那人的嘴巴更讨人嫌的了。
曹娥秀细心地拿起粉扑給秀儿补腮红,边补边说:“那是她底子好,一张天生的美人脸,扮成什么角都好看。”
十一恭维道:“你是在说你自己吧。”
曹娥秀也不谦虚,笑着说:“是说我自己,但也是说她。这些年,我随戏班子走南闯北,科班的,玩票的,见了多少角?唱功姑且不论,光说这面庞儿,秀儿妹妹就是百里挑一的好模子,又俏丽又大气,什么角都能扮。不像我有个小师妹,美则美矣,可惜那张小脸,除了扮娇娇弱弱的小姐,扮其他的什么都不像。”
十一想了想问:“你说的可是俏枝儿?”
曹娥秀点头道:“就是她,十一少爷也认识?”
十一说:“嗯,看过她演的《萨真人夜断碧桃花》,她演碧桃确实演得不错,格外招人怜。”说到这里,似乎生怕夸奖了别人曹娥秀会不高兴,忙补上一句:“当然,跟娥儿是不能比的。”
秀儿心里好笑地说了一句:真狗腿!
曹娥秀却诚恳地说:“她演碧桃的确演得好,娇怯入骨,是男人就想捧在手心里疼。可问题就在于,她只能演这种角色,再换个别的演,比如,《西厢记诸宫调》里的红娘,《铡美案》里的秦香莲,也还是娇弱千金味儿。这就跟角色很不符了,观众看得别扭,就喝倒彩。”
说话间,班子里的其他人陆续地回来了,看戏的客人也纷纷就坐。没多久,前面就传来了咿咿呀呀的胡琴声。
秀儿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戏服,不好意思地跑到曹娥秀身边问:“曹娥秀姐姐,接下来你还要我唱吗?”
“是啊,不然我干嘛給你妆上?”
“可是,我……这还是第一次真正上台耶,以前在家的时候,虽然也和父母亲还是姐姐妹妹们好玩唱过,但那都是闹着玩的,从没真正唱完过一整本戏。”
曹娥秀停下手里化妆的动作,回过头来问:“那你记得整本吗?我在台上听见你爹嚷嚷,说你什么戏都会唱的。”
“会倒是会,我没别的长处,就是记性好,差不多的本子,我看几遍就记住了。”
“天那,还有这样的好苗子。”曹娥秀轻声嘀咕了一句。
见秀儿还在看着她,曹娥秀耐心解释道:“既然你记得词,今天就由你唱完吧。我最不喜欢中途换搭档了,那样会找不到感觉,没感觉还要硬着头皮唱是很痛苦的。好了,前面已经开锣了,我的贵妃,你该上场了。”
“臣妾遵旨,圣上!”秀儿一脸兴奋地做了一个跪拜的动作。
那一刻她还在想:今天真是个毕生难忘的日子!能跟名满大都的曹娥秀同台,还能唱完一整场,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啊,就连自己的爹,也说‘死亦无撼’呢。
没错,那天的确是一个毕生难忘的日子。可惜不是因为跟曹娥秀同台,而是因为另一件事。
。
第一折 (第五场) 蕴华
那天秀儿并没有唱完全场,她和爹被家里派来的人喊回去了。虽然那人当着关家满座宾客的面不肯说什么,但从他慌张的神色,秀儿还是知道:家里肯定出事了。
父女俩匆匆往回赶,就在那大红的“朱”字门牌底下,娘正领着妹妹们眼泪汪汪地站在那里等着他们。
“蕴华怎么了,如玉?”爹焦急地问。
娘的名字就叫颜如玉,她派去的那个人只说大姐蕴华出事了,具体情节没说清楚。
娘泣不成声地说:“孝和,我们的蕴华,没了。”
“没了?没了是什么意思?”爹似乎没听懂娘的话,又或者,他不想听懂娘的话。
娘哭倒在爹怀里,断断续续地呜咽着说:“你们走后,不鲁花家就派人来通知,说蕴华昨晚跟她婆婆赌气跑了出去,一夜没回家。今天早上他们听说有人在万宁桥投水,就派人去打捞,结果就把蕴华捞起来了。”
“又是那个老虔婆!我早说过蕴华在那个家里没好日子过的,如今果然被他们害死了,我要去官府告她!”
爹眼泪泗流地就要出门,娘慌忙拉住他道:“俗话说,民不与官斗,现在又是他们蒙古人的天下,我们汉人本就是低等民族了。你又是儒生,更是贱中之贱,你去告都总管府的推官,那不等于是去送死?我已经失去了蕴华,不能再失去你。”
娘哀哀地哭着,秀儿流着泪帮娘把爹推进门,然后回身把大门插上了。
上好门闩,她还对几个妹妹悄悄交代:“你们谁看见爹出门都赶紧拉住,千万不能让他这个时候出去知道吗?”
爹出去肯定是去找不鲁花家理论的,可是这年头,哪里还有什么理?蒙古人随便打死个把汉人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不仅不用抵命,连官司都不用吃,那倒霉的汉人就只当送他们练拳练刀了。蕴华姐还是自杀的,人家就更不怕你闹了。
妹妹们哭着点头,她们虽然年纪小,也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不鲁花家的老虔婆出了名的凶悍,一贯作威作福,家里的汉人奴仆轻则打骂,重则私刑虐死。可怜蕴华姐,当初被勃勃那花花公子哄晕了头,居然不顾爹娘反对,死活要嫁到这样的人家去,弄得年纪轻轻就不得善终。
不是秀儿不关心姐姐的死活,也不是不想给她讨回公道,但有一个先决条件:必须先保证活着的人安全。拿家里某个人的性命去争一口气,那是得不偿失的。
因为姐夫——如果他还配称作姐夫的话——勃勃的父亲是都总管府的推官,那是朝廷的正四品官。爹在那些官老爷眼中的地位,却是娘所说的“贱中之贱”:汉人本为贱民,爹又是汉人中的儒生,也就是“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中的“九儒”。在本朝,文人的地位比娼妓还不如,这样的人,拿什么去跟朝廷的正四品推官拼?纵使拼了性命,也动不了人家分毫,何苦白白送死!
被娘劝回内室的爹,在屋子里急躁地走来走去,哭一会骂一会,最后终于找了一个由头出门。这回,娘也不拦了,因为爹说的是:“我不去告状了,但你总得让我去看看我的女儿吧,我不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啊。”
娘当即哭着说:“要去我跟你一起去。”
爹却又站住了,劝娘留在家里,娘非要跟着,两个人在门口僵持不下。
秀儿知道娘的意思,还是怕爹出了门,见了女儿的惨状,会忍不住闹事,或者跑去告状,最后把自己给赔上。如果这个家失去了爹,留下孤儿寡母怎么过日子?
虽然爹一再保证,娘还是说:“我不是信不过你,我是真的怕了,凡事跟蒙古人扯上关系就没好下场。当年蕴华要嫁的时候,我们是怎么劝的?我们说,只要她敢嫁给蒙古人,我们就只当没生这个女儿。可她被那人灌了迷汤,非要嫁,连爹娘都不要了,婚后也没来看过咱们,这样的女儿,你还管她做什么?”口里虽这样说,眼里的泪却一直没干过。
爹望着门外的巷子说:“她来过的,只是一开始我们不让她进门。她第一次来,在门口站了好久,后来哭着回去的。等我们想通了,托人去请她,那边的老虔婆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