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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珺将头从窗口收回,对着坐在车中冥神休息的柳旭恭敬说道:“公子神机妙算,我派人到处传唱童谣,放出谣言皇帝将要诛杀魏忠贤,果然一传十,十传百,波及甚广。如果我的估计没错,我等行事不过三四日,整个松江府只怕都已经知道此事,更知道公子号召天下士子齐力击贼。”
柳旭没有表露出任何得意的姿态,自从周顺昌被锦衣卫捉拿进京之后,江南人民对于缇骑的厌恶达到了历史上的顶峰,到了后来缇骑连京师大门都不敢出,当年烜赫一时的锦衣卫现在不过是一堆酒囊饭袋。对付一个必死无疑的太监外加一群不复前代雄风的特务,他并不感到有任何成就感。是以,他只是淡淡地说:“我吩咐你要多收纳人手,眼下只怕人太少,绝不怕人太多,你可办理了?”
周珺闻言,立刻从怀中掏出几张纸,带着几分自满地说道:“我和柳安大哥这些日子到处招揽能言善辩的无赖少年,分赴他们到处传播我等行事,现在已经招募了一百多人,这是名单,请公子过目。”
停了片刻,周珺露出了一丝犹豫的神情,等他确认柳旭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犹豫后,才出口说道:“属下有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柳旭不吃他这一套,也没有接过那几张纸:“既然不知道当讲不当讲,那就不要讲了。”
周珺弄巧成拙,一时有些困窘,脸色也涨得通红,停了一下,眼见柳旭没有露出不悦的神色,才大胆地说:“属下知错,不该弄这些玄虚。属下只是想着,这些少年只是以重利诱致,对我们没有任何忠诚可言,做一些传播谣言、煽风搅雨的勾当还可,万万不可委以重任!”
因为天气渐冷,柳旭今天穿了一身素色改机衣,他听了这话,笑着鼓励了周珺一下:“周珺,你很聪明,只是小心思太多,但是看在你忠心可嘉的份上,我不和你计较这些小事。现在我们要做的,是大张声势,故布疑阵,我们这里声势越大,加入我们的人就越多,而我们人越多,从众而来的人就越多。”说到这里,他打了个比方:“你可玩过雪球?”
周珺点了点头:“属下曾随父母居于山东数年,幼年也和兄长见过雪景、打过雪仗。”
“那就好解释了!你把一个小雪球从高处滚下来,它会逐渐吸附周围的雪,逐渐变大,而雪球越大,它的表面也就越大,能够吸附的雪也就更多。这么一来,雪球增大的速度就越来越快,可能刚才只有拳头大小,几个呼吸之后就大如斗,再过几个呼吸就大如磐石!”说到这里,柳旭露出了不同常见到的得意神情:“我这一招就和古人有三五万兵力就敢诈称十万大兵一个意思,我声势越大,从者就越众,等到了和其他几队人会师的时候话语权就越重,也就越能从这次事件中收获声望!”
“所以”柳旭总结道:“他们的忠心我不在乎,因为他们本就是一次性的工具,我只需要声势!”
周珺这才明白柳旭的全局谋划,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公子经文允武,不仅深通文理,更懂得行军布武之策,属下佩服,佩服!”
柳旭听了周珺的表态,没有出言讽刺,而是温言安抚道:“你哥哥不愿意随我做事,这也便罢了,只要有我在一日,就能保证你母亲和哥哥衣食无忧。但是如果你想要报得家仇,可要用心表现。我所谋甚大,一旦事成,泼天的富贵荣华自不用说,你也能执掌一方,到时候报仇灭门易如反掌,不要把它当成包袱!”说完,柳旭又闭目冥想,不知道在考虑什么大事了。
周珺没有想到柳旭竟然还想着自己的杀父之仇,虽然他少年早慧,但到底是一个少年,当下立刻起了誓死以报的心,暗自想着:“柳公子这真是以国士待我了,我周珺虽然是江湖儿郎,却也常读史书,知道豫让报主的故事,只要这柳公子公平待我,真给我报仇的机会,我定然誓死以报!”
想到这里,他又有些不自信:“柳公子人中龙凤,以后招揽的属下肯定也都是一时豪杰,我周珺又有什么本事能占据一席之地呢?”
这样想着,周珺心里就带了些不安,窗外的风景也无心观看,只是低头苦思,希望能找到自己的长处,为自己搏一个富贵前程。
想了约有半刻钟,周珺还是一无所得,他有些恼怒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暗暗责备自己:“枉你平日自负有王佐之才,经书武艺无所不精,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莫不能行,现在仔细一想其实也是泛泛之学,正是梧鼠五技,一无所长!”这样想着,他又伸头看了看身后的车队。
因为一行人在青浦兵分四路,分头号召士子,所以这一队中只有柳旭一个领导,其他都是青浦府学的士子和为了重利临时加入的农民。士子们属于高级人士,所以家境富裕的雇车骑马,穷一点的骑骡代步,再穷的如刘如意这样的则由柳旭付钱坐车骑骡,总归是不需要用脚步去丈量松江大地。而农民们则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毕竟他们是收钱给人壮声势的,不可能让雇主再花钱给他们雇车,所以只能步行前进。好在农民们都是干多了农活的,平时也都靠步行交通,加之马车、骡子速度不快,他们也能跟得上。
周珺粗略地数了一数,坐车骑骡的士子大概有一二百人,这是从府学跟过来和半路加入的士子总数,他相信随着公子声势的逐渐壮大,加入的士子会越来越多。而哪怕是没人再来加入,就凭这近两百口子人也能让任何地方政府谨慎对待,眼看着大计就要成事了。周珺在窗口看了一会,就听到士子们高谈阔论的声音远远传来,这江南的士子比北方嚣张许多,对待皇帝和朝廷高官也不像北方人那么诚惶诚恐,他们的言谈里充斥着一种狂妄和虚骄之气,好像只要他们振臂一呼,天下都会为之震颤。
“哼,让你们闹腾去吧,你们不过是公子取利的工具,没有公子你们什么都不是。”周珺冷哼一声,又看了看队尾的农民,他们人数更多,怕不得有上千人。虽然公子已经明确说了不要小孩,但是仍然有不少农民带着孩子跟随在队伍后面。这些乡村顽童把这次大进军当作是一次庙会,相互追逐、打闹着,不时还闯进士子的队列,惹得士子们大声斥骂。而每到这时候,农民们就会谦卑的过来道歉,然后要么狠狠给孩子一巴掌,要么喝令孩子为冲撞斯文而赔礼道歉。
“看来这天下还是读书人的天下啊,虽然生员仅仅只是秀才,但是已经能够决定很多农民的命运了。”周珺想着自己从北方到江南的见闻,很多江南生员虽然不可能在官府里面求得一个职位,但是这些人交通知府,能够直接和官员交往,有的还能够包揽诉讼,收取好处,算是除了乡绅之外最有势力的人。
“国家养了几十万的士子,却不让他们做官,做官的好歹还有个管束,不敢做得太过火,而这些生员却把乡村扰乱得一塌糊涂,只怕不是长久之计啊。”一边这样想着,周珺将视线投向刘如意,这个年轻的生员是公子颇为看重的一个属下。但是在周珺看来,此人虽然心怀天下,有廓清寰宇的志气,但是心性太过心慈手软,料理一方、安抚民众倒是可以,只怕不能委以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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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POV:周珺 事师如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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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珺这样想着,却看见刘如意催动他坐下那匹三年口的大青骡,慢慢走了过来。
“公子正在休息,刘兄有何见教?”虽然不觉得刘如意会是自己的竞争对手,但是周珺仍然下意识地不想让刘如意和公子有太多接触,在他想来,由自己做个中间人是最好的。
刘如意面色略带两分焦急,但是他仍旧没有忘记了礼数,他匆匆向周珺行了一礼,然后说道:“有些农民体力不支,已经走不动了,现在要找咱们要钱回去,我想这些人从青浦跟到嘉定,多少也是很辛苦的,就想让人给他们一些钱,谁知道那个柳安谁都不听只听公子的,所以我只能来找公子。”
周珺一听,立刻明白这是有些刁民要占便宜了。他们都是干老了农活的,平日里耕种收割多重的体力劳动做不了,队伍行军速度又不快,怎么可能就撑不下了?周珺下意识地要开口斥责刘如意,但是他马上停了下来,转头看了看柳旭。
柳旭闭目养神,没有说话。
周珺心里略定,知道公子是要看看自己怎么处理,底气马上就足了,只听他大声呵斥道:“刘先生,你好不晓事!这些农民都是干老了农活的,如何现在就撑不住了?公子虽然家资巨富,但是钱必须花得有价值!”
刘如意被周珺这夹枪带棒的一番话说得满脸通红,但是他好歹也是一个生员,怎么甘心对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示弱,因此只是嚷着:“这话就不对了,农民必然都是老实勤恳、不敢耍滑的,他们既然说跟不上了,那么就一定是跟不上了,公子想要刷新世界,再致太平,怎么能不示以信义?”
周珺嘿嘿冷笑一声:“既然这样,我且问你,假如他们拿了钱,趁你不注意再混入队伍中,然后再要你给钱你怎么办?现在人还不是很多,多少还能记得过来,过几天人数更多,你如何记忆?而且既然你给了一个人,其他人你给不给?如果这些农民要挟说如果不给钱就不走了,你又该如何自处?”
周珺自小就跟随父母在江湖游荡,虽然父亲在北方武林中地位甚高,但是也只知道民间疾苦和人心险恶的,他知道这些农民虽然老实巴交但是却绝对不是没有小算盘,要不然民间就不会有这么多因为争水源、争地爆发的械斗冲突了。
“这,这肯定不会发生的”刘如意张口结舌,只是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却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反驳周珺。
看着刘如意的样子,周珺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毕竟他以前只是靠拳头打服了同龄人,现在却是靠才智胜过了一个读书人,他想了一想,补上了最后一击:“刘兄,这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经济料民之事不仅仅是有一颗好心肠就能做好的,你同时还得觉察底下人的阴微心思和心机,这一点上,你就不如我了。”
刘如意没有再说话,他失魂落魄地骑骡走开,边走还边琢磨着这个问题,嘴里念念有词。
周珺转头对柳旭说道:“公子,不知属下这样处理可对?”
“可以。”
得到公子赞许的周珺自信心大涨,忍不住问道:“公子,这个刘如意虽然心善忠诚,却太过迂腐,这如何可以做得大事?”想了想,周珺又补充道:“属下以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的,只以为这世上仅是好人豪杰,可是自从家父为小人所害,属下才知道这人要存活,就不得不留上两分心机,这世上也还是坏人多于好人。”
柳旭饶有兴味地打量了一下周珺,缓缓开口:“周珺,你可曾去过寺庙?”
“这个,自然是去过的,属下母亲笃信佛陀,经常带我兄弟俩去寺庙进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