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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之郭威不时去署理邺都的军务,以平息宋州节度使杜重威的叛乱,原本朝中顾命之臣的三对一局面,居然演变为独对三人的苏逢吉占了点上风。
右边下首一个个子瘦高的人站起身来,脸上微微的麻子,被还算眉清目秀的五官略有补过,正是三司使检校太傅王章。冯道看了他一眼暗想:此人胥吏出身,要说些什么话开题,那是可以想见了。
“臣禀圣上,去岁,各镇贡军马一万六千三百余匹。今年至二月初止,各镇贡军马两千二百余匹,其中,郓州所供军马一百三十匹,青州……”
“好了好了……王太傅啊,吾可不想听你在这里报账了。”皇帝又是微微一笑,“还是说些纵论之言吧,你说话的根据,吾从来都是相信的。”
“就是先帝,也信……”皇帝犹豫片刻,又补上这么句话。
冯道盯着王章的嘴唇,众人的视线也聚集了过来,王章微微沉默了一瞬,继而躬身道:
“回圣上,臣,不敢讲。”
6 吃人的省耗()
听到这话,皇帝依旧下意识向苏逢吉的方向瞥了一眼,冯道顺着他的目光微微偏头,见苏逢吉的下巴微微向下沉了一下。这个动作转瞬即逝,大殿中的这些人每一个都不是什么善茬,不过能够捕捉到这个瞬间的,也只有冯道——这只老狐狸。
“王卿但讲无妨!”皇帝收到苏的回应,似乎松了口气,说话时的声音也更自信了点。
“回圣上,臣想说的是今年各镇、各州府所贡的马匹,愈发短缺!”
冯道的眉毛微微一扬,关于外镇节使截留禁军马匹,自己前朝就管过户部,早就深知。自后唐以后,中原王朝的中央对各镇皆采取姑息态度,边军越发拥兵自重,恶性循环。这个形势本来到先帝刘知远时已有所改观,然而年初先帝已逝,原本已经安分的地方军队有如炒锅里的豆子,在灶中小火的作用下再次噼噼啪啪地响起来。
“燕、冀、晋、秦,诸盛产良马之地,短缺最重。”
讲完这话,王章不由得以袖抚摸面,微微擦了擦汗水。
殿内诸人纷纷动容,有人开始交头接耳起来。王章的话揭开了一个谁都不愿去揭的盖子——那就是身处太原的北京留守刘崇。刘崇是先帝刘知远之弟,与郭威有多年的旧怨。在原本的历史上,几年后刘崇将成为北汉的皇帝,并与广顺开国的大周皇帝郭威势不两立……
而对于刘知远死后的后汉朝廷来讲,此时地处河东,北接契丹的刘崇也属于一股举足轻重的势力。
冯道此时斜眼去看郭威:“好啊,你让自己的走卒到这里来揭开这个盖子,又明知所有人必然将这刚开的盖子赶紧捂上,不知你又欲何为?”
苏逢吉此时不再沉默,他起身施礼道:“臣启陛下,皇叔在北京(注1),担着北据契丹的重责,不可疑之!”
冯道再看郭威,见他微微闭目,对眼前的情势似乎毫不关心。
“好了好了,皇叔之事休要再提。可禁军定要立于绝对之势,这是先帝多番叮嘱的。方今之际,还是要诸位卿家想想,是否另有法子。”
王章回道:“回圣上,只有扩大同党项吐谷浑诸部的茶马贸易了。”
大唐灭亡后,最盛产茶叶的地区往往不被中央王朝所控制,因此茶马之易,也逐渐被银钱粮食布帛取代,当然,所谓“茶马之易”,毕竟被人们叫惯了。
王章继续说下去:“近年来契丹从中作梗,又兼河中、西北的藩镇屯积牲畜,良马之价,已抬至六十贯。如还要扩大交易,则长此以往,国库难以为继啊。”
冯道心想:“王章身当三司使之职,然户部的实权依旧被苏逢吉一党把持着,自己向来力促财、支、运的集中,可这所谓的三司使终究没能彻底形成三司合一,王章实则依旧只相当一个转运使罢了。”想到这里,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王太傅做事也难啊,”苏逢吉一脸的猫哭耗子,“近年流民、盗贼四起,官输不畅。地方转运之折耗,不计其数,臣细细想来,也只有再加省耗了。”
所谓省耗,即是朝廷运输羡耗的附加税,历代政府皆如此加征以作敛财,甚至向下摊派。直到清代初期皆没有解决。加省耗是解决财政问题的通常手法,当然毫不新鲜。在座的臣僚们听到苏逢吉带出的这句话,都侧耳聆听,想知道他究竟要如何加耗。
“以臣所知的运输羡耗情状,一斛粮米的赋税,会因盗贼、流民而折却两斗。”苏逢吉停顿了一下抬眼去看皇帝,皇帝张大了嘴,那分明是“苏卿家,今天的剧本怎么事先没和我说过啊”的表情,苏逢吉也不去理他,他又做出一副感慨的表情,泪光闪闪的道:“然臣深感民生之艰难困窘,天福十二年,转运判官崔敬所持全国仓署之修缮维护,如今已然大体完成,故臣恳请圣上,省耗虽乃为充国库而不得不为,但那鼠雀耗却当“彻,底”免却,以明圣德!”
在场的臣僚霎时间一片默然,议论中的殿内一时安静,沉寂的可怕,只有门外传来零零散散的雨点声,能够证明此刻的时间并没有休止。
皇帝的嘴微微张着,依旧没有缓过神来。
冯道又去看郭威,他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毫无即将作出任何反应的预兆。冯道心想:“加省耗的主意,前番廷议的时候苏逢吉便提过几次,那时不论郭威、王章还是史弘肇都会慷慨激昂的坚辞反对,这才免了百姓的又一次灾难。此番不但重提旧事,居然更有意将省耗定到一斛加征两斗,这是明目张胆的吃人啊!还说免个鼠雀耗?哼哼……”冯道摇着头想:“这苏逢吉无愧为市井氓痞出身!”
果然沉寂了片刻,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互相点头,看来要准备开口。冯道左看看,正是检校太师兼侍中史弘肇,右边一个人则是中书侍郎、吏部尚书兼枢密使同平章事杨邠。
这两个人也都是顾命大臣。
杨邠先挺了挺腰板,正色道:“苏相公此议着实令人费解,既是明圣德,那么免了鼠雀耗即可,又或是二者对等添却,那鼠雀耗一斛只加征两升而已,苏相公所议的省耗一斛要加到两斗!二者乃是十倍之差啊!”
史弘肇随即接话:“杨公说的没错!苏相公,方才说到免鼠耗,你将那“彻、底”二字喊得好不着重,我等在座细听来,到似是对君死谏,慷慨为民请命一般,然细细想去,那可有了神志倒错之感了。”
若是人数众多的廷议,史弘肇这话兴许会引出郭威一党所发的哄笑,不过现在人少,众人也只能在心里暗笑了。
冯道一边窃笑,一边暗暗摇头:“史杨二人身为顾命,从前却都是些军头,这帮人将君前奏对搞得鸡飞狗跳一般,真是毫无体统。”既然这架又要吵起来了,冯道也只得提起精神,随时准备履行和事佬的义务了,但是在此等刺猬般的议题下,想要平息真是太难下嘴。
苏逢吉嘿嘿冷笑:“杨相公,嘿,还有……史太师!”
苏逢吉扬起脖子,下巴上的短须几乎要对着史弘肇。
“朝廷,要用钱!陛下亦欲立后。殿宇宫观要扩建,国家要用兵以防北国。”
苏逢吉咬着牙,一字一顿的道:“你们二位说些戏谑搅局之言,是不是银钱、粮米,军马就纷纷变出来了?北国国主便来称臣纳贡了?”
冯道有点坐不住了,他先思索了几句场面话,闭目咳嗽一声,正要张口,忽听一个明亮而浑厚的声音响起:“诸公,再如此吵下去,可就要入了夜了!”
众人同时向左首第一位看去,一个人已经缓缓舒展开高大魁伟的虎狼之躯,随即傲然立于案前,却是郭威,终于站起来了……
注1:太原是后汉北京,陪都之一。
作者按:
当看到史实中提到乾祐中“输一斛者别令输二斗”时,笔者也不由为之咂舌,而文中提到的鼠雀耗正是晋朝旧制,一斛两升。由此可见石敬瑭虽然被后世咒骂,可对于人民而言,可真比刘知远、刘承祐父子仁慈多了。当然,后汉时国事糜烂至此,确实也有不得不然的缘由。
7 郭威()
郭威这一起身,王章的表情就轻松了许多。
一步步走到中间,郭威向坐在两侧诸位的脸上逐一扫视,每个人见到他投射来的目光后,皆低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
他环顾了一圈,最终定格在皇帝刘承佑的脸上。五代时的君臣对见最是缺乏人臣之礼,然而像这样逼视国君,只怕也是少有的。
皇帝只感到浑身发胀,这郭威的表情并无愤然之色,自己的身体却不由自主的微微发起抖来。皇帝只想看一眼苏逢吉寻求救助,然而郭威的瞳仁似乎要把人吸住一般,自己毫无逃脱的机会。
皇帝强作镇定:“郭卿家,有何见解,但讲无妨。”他索性背过身子走向御案
只要回到御座上,自己要掩饰这种紧张也就容易的多了。即使是背对,皇帝依然感到浑身并不自在,这种体验又不似霍光之于汉宣帝,因为郭威的存在倒并没有给他芒刺在背的感受,而是一种烧灼或者炙烤。对于这位皇帝而言,郭威就像一团烈火,仿佛要使得周围的一切都被蒸得干干净净。皇帝努力地扫视,就像一位溺水的人要寻求可供抓住的东西一般。他的目光定格在一个美目极端隽秀的人脸上,这个人目光炯炯有神,鼻梁高挺犹如雕刻出一般,朱唇皓齿,下巴上留着一丛短须,年过五十却皮肤雪白细腻,却是国舅李业。然而此人却一直在躲避皇帝的目光。
郭威微一叹息,缓言道:“史太师,国家缺钱,事情难办,在座列位皆甚急之。我掌着禁军,缺马的事情最是日夜愁窘,你又何必在此对苏相恶语相加呢?”
史弘肇瞪大了眼睛看着郭威疑窦丛生,为什么他突然不和自己站在一头了呢?
苏逢吉也侧过首,拼命地把耳朵对着郭,仿佛仔细品味他话里的意思。
郭威又冲皇帝说道:“圣上,先帝临终前设四臣以为顾命,其实何止这四个人,在座的冯太师、王太傅,都是朝里的股肱之臣,圣上乾纲独断前,也当兼听群策啊。”
皇帝低下头去呆呆的看着御案,心中微有羞愧,转念间心中对郭威愈加切齿愤恨:好哇!你旁敲侧击的要我兼听,实则却是嫌我和那苏逢吉走得太近了,不方便你恃军权僭主!你之祸心谁人不知?
郭威也不再理他,而是继续说道:“苏相刚刚说了那么些要用钱的地方,其实又何止是这些?前日那夜空闪耀于邓之事,威胜军节度使刘晏僧上的书,诸公想是都读过了,如此激烈之异象,竟使方圆数百里人尽得见,史无先例。这几日朝野里议论很多,有说迁都的,有说邓州抬南京的,不论如何,这都是当断之事,不可一味无视之,更不可放任这众议惶惶乱了朝局、纲纪啊。”
此时冯道心中一悸:“好的很!今日第二个正题终于引出来了,原本以为什么“魁星现世”是苏逢吉在作怪,原来这抬陪都的馊主意竟是你出的!”
史弘肇道:“郭枢密,既然扯到邓州上面,我也不得不多说几句,所谓迁都至邓的议题,不论魏、唐,历代确有可考之论。然隋炀帝筑通济渠已三百年,运河所向乃汴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