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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本朝的一个伎俩,省试快结束时皇帝会轻衣简从的步入考场巡视一圈,且不表明身份,大部分考生不知此人就是君上,少部分官宦子弟则考前被家里大人提醒不可跪拜相认。
这样一来等到覆试或制试,又或者放榜后得中者正式面君时,大家自然会吃惊。而且他们回想起当初考试时皇帝亲临考场,又低调的巡视而“不忍心打搅大家的答题”,众人自然会越发的感激涕零,这也算是一种心理把戏了。
正因如此,如果皇帝自己直接命人去抓人轰人,那场面上就不好看,无法起到邀买人心的作用了,刘承祐必须要让考官去处理。
“然而……然而此时锁院期尚未结束,”王仁裕踌躇道,“臣就怕主考官亲临考场,不合国家体制……”
“什么国家体制!你去……立即去!”
王仁裕见皇帝满脸怒容,知道事情不妙了。只好再行叩拜后,匆匆离开贡院后堂。
距离贡试结束还有大约一个多时辰,王仁裕问了问监场的官员当时情况后,即悄悄走到了承远的身旁。见他正在满头大汗的奋笔疾书,于是把身体微微一偏,观看他试卷。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承远“自创”的台阁体,王仁裕眼前一亮。
“好漂亮的答卷!”
他索性把身子都凑了过去,要看他究竟正在写些什么。
“夫民肥则镇弱,流民众,则节使雄也。将锉耕者俞烈,民弃地俞甚,继者食饷俞众,户皆以兵籍屯垦,所补牙兵者,何以亿哉(注1)?故尔法之苛,令之酷,乃助边将离也。寺产况与甚,乃其流弊者…………”
“哗啦”一声,承远正写得带劲,手中的卷子却被王仁裕拽了起来,这位主考官扫了一眼承远眉宇间隐隐透出的恼色,随即冷笑一声,浏览起试卷来。
承远先是吓了一跳,而后一怒,最终则一脸茫然,眼见王仁裕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越来越是不善,不由得暗暗发慌起来。
王仁裕将两张策论扫了一遍随手扔到桌上,又去看他的诗文,最终把卷子又摆在桌上为他整了整:
“继续写!”
他心中暗道:“倒要看这小子还会扯出什么狂悖胡言来。”
承远毕竟只是个历史系的本科生而已,他并不是古代科考制度和礼制的专家。
作为一个穿越回古代的现代年轻人,即使王溥在郑州酒馆里已经那么严厉的敲打他,但他稍不注意便不知轻重,他只知道八股文如何难写,却不知唐时制策的答卷同样不好写,自己整出一篇不对路数的东西会比交白卷好吗?恐怕未见得,胡写乱写只怕更加危险……
“时辰已至……”
报时的终于叫出了这句,整整十二个小时的奋战,让所有的考生们都感到犹如虚脱一般。承远正好写完了最后一个字,然后潇洒的将手中之笔提起。
当监场官来收承远的卷子时,王仁裕摇了摇手,把他的卷子空了过去。这位主考官随即将承远的答卷卷起来,拿在了自己的手里……
王仁裕扬起头,一边看着着贡院屋顶的藻井,一边心中感慨万分……
“这几篇策论究竟是无章法的白丁胡言呓语,还是篇一世英豪所挥洒的惊世雄文呢?”
他又摇了摇头:“无论如何,只怪此人来错了地方,苍天不怜尔,惜之!”
其他大部分考生都在监场官的引导下有秩序的逐渐退场,少部分人则惊讶于主考官的闯入,更觉得这考官站在一个傻愣着的考生身边,手中还拿着他的答卷,如此场景看来颇为奇特,极少数人猜测承远似乎得到了特别的青睐,又或是被逮到夹带舞弊而等待惩处。
承远呆愣着坐在原地,感到身边射来的目光中时而艳羡,时而鄙夷,时而又幸灾乐祸,眼前的王师傅则冷冷的注视着他。自从穿越到后汉以来,承远历尽艰险,还是头一次处于如此复杂难以捉摸的场景中,他如在幻中,心中也感到五味杂陈……
王仁裕想到这样下去等人群散光了,那么自己和这学生独处考场,只怕更要惹人非议,他叹息着摇了摇头:
“随我出去吧,后生。”
承远满腹狐疑,失魂落魄的跟在主考官后面。
“你那首咏春的应制诗,”王仁裕问道,“是在考场内感于何时何事而作?”
“啊……这是……这是学生想起自己初入中原时,有感于邓州的春色,故而能作。”
二人走出院落。
“你这诗,悲切中存着宏图展翼之势,而最后的展望中又残遗哀戚……”
王仁裕回过身来:“这诗必是有了半生挫折之人,方能写出……”
王仁裕感于自己波折的经历,对这类诗句中所含的情绪最是了解不过。
“如此的诗,老夫活了大半辈子,亦不敢言随时皆能作出。”
承远紧张于对方冰冷的口气,真不知如何回话才好。两个人就这样对望着,承远张惶中只盼想一句得体的话让对方欢愉,只好谦词道:
“王……王学士取笑了,学生年岁还少,阅历尚……尚浅,想出这诗句只是侥幸罢了。王学士您的诗作,那才是真正的……”
“我的诗?”王仁裕毫不犹豫打断他的信口开河,“你又读过我的什么诗?”
承远的大脑飞速的检索起来,对于五代时的文人来说,想挑几句王仁裕的诗那必定是信手拈来,但对于承远所处的后世来说,王的作品绝大多数已然散佚,存世者实在太少。
“要讨好这位才高望重的老师傅,就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嗯……”承远想到,挑出的王仁裕诗句,必须是中期或早期作品,当然不能是乾祐年以后的,因此必须选王学士当初在蜀中做翰林,又或是再之前于秦州做节度判官时的诗作。
“吭嗯……”
反正念成其后作的诗句,也只当张冠李戴念错而已,重新挑就是了,他想了一会儿计较已定,又见王仁裕背过身子,正等着他开口,于是清清嗓子吟道:
“彩仗拂寒烟,鸣驺在半天。
黄云生马足,白日下松巅。
盛德安疲俗,仁风扇极边。
前程问成纪,此去尚三千。”
他感到前面的王仁裕似乎身子微微一震,知道自己没有因记错作者而张冠李戴,于是又接着吟道:
“立马荒郊满目愁,伊人何罪死林丘。
风号古木悲长在,雨湿寒莎泪暗流。
莫道文章为众嫉,只应轻薄是身仇。
不缘魂寄孤山下,此地堪名……”
两首诗还没念完,对面的王学士已经转回了身子。
王仁裕的一张微黑的面庞此时已然胀成了酱紫色,他的眉头紧紧拧着,眼皮微微颤动,那是一种极其怪异的神色。承远甚至猜不透他究竟处于何种思想状态:似乎在面对切齿痛恨的仇人;又像盯着一只令人憎恶的怪物;或者别的什么。
“你……你念的是……”
“坏了!”承远忽然想起,自己念的第一首诗是一首特别的应制诗,这种应制诗是臣子在伴君游历时唱和的,有歌功颂德的意味。当年王仁裕是在蜀为臣时,随前蜀后主驾临梓童山,为应对帝诗而和了这首《幸秦川上梓潼山》。而此时吟诵这首诗,倒像是在讽刺王仁裕由秦州至蜀身为贰臣,后来又抛弃后主自蜀归汉再为贰臣一般。
对于现代人来讲,王仁裕留存后世的诗歌只剩十几篇,但对于五代时的文人来说,人家做了几百上千的作品,你偏偏在如此场合挑出这么一首,那显然是蓄意要做大不敬之为了。
承远悔得肠子都绿了,然而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他知道自己重重的得罪了这位老师傅。
慌乱兼尴尬之下,承远也只好回到其他考生队伍中,随着大流再次面北行了对君的稽首叩拜,又对王仁裕郑重的行了对师长的顿首礼,而后随大家一同辞拜而去……
门口的曹正等人还在等他,承远努力的表演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如何?卷子答得顺利否?”
眼见曹正和裘二一脸殷切的表情,承远心里明白:毕竟,之前这俩人和刘晏僧忙活了多半个月,费尽心机就为今天这一哆嗦。
“还凑合啦。”
“什么叫还凑合?那三篇策论都写全了么?”
“都写了。”
“按我给你的东西写完了?”
“差不离吧。”承远犹豫了一下又反问:“曹公,你曾说过,你写的那些文章,我在贡院里若是内容记不全,可以自己稍微发挥一下,此话当真?”
“这个自然。”
“到时我“发挥”的那些东西若有点小瑕疵,你肯为我背书了?”
“背书?背书又是何意?”
“就是……就是回头力保我的意思。”
“应该吧……”曹正半犹豫着答他,“不过那些文章和诗句却不是我的手笔。”
“那又是谁的大作?”
曹正诡异的一笑:“事情反正过去了,告诉你却也无妨,帮你写这些策论诗赋之人,正是和你一同进京的那个王齐物。”
原来刚刚自己在考场上百般波折,最终抛弃不用的文章,竟然是本科原本真正的状元郎——王溥的心血……
听到这个,承远终于彻底的“石化”了……
注1:这里的进位是古代下数制,亿表十万,而不是万万。
37 夜话决生死()
即使夜晚间在自家宅中,郭威也惯于思虑政局的走向,不过此时的他,通常也会有个研讨的对手,这个人就是郭荣。
此时的郭荣早已卸下了监卫的差遣,只空留一个官衔,当然还留有俸禄。另外禁军的位置也还没有正式敲定,他是郭威的活棋,当然不能那么早就落在位置上。因此这段时间郭荣表面上倒是赋闲状态。其实他也并不轻松,要从之前自己的职务转向郭家全局的考量,这是一个非常大的考验。
“荣儿小子,你怎么在发愣?”
“哦父亲,我是在琢磨,既然监卫营的实权已去,只挂虚衔,然之前任职的时候太短,尚未培植出靠得住的人,这样一来内廷里那武德司李业的权势,可就非同小可。”
郭威淡淡一笑,刚要答他这句略显杞人忧天的话,忽然门房遣了个仆婢前来通报,有客晚间求见。
“是谁呀?这么晚了,让他明日再来吧。”每当郭威在密室中和郭荣谈天说地时,都不愿接见来客。
“回主公,求见的乃是翰林学士承旨,户部尚书王仁裕,奴婢这就去劝王师傅早早归去。”
“等等,”郭威顾不得做主人的架子,竟然伸手拽住了那仆婢袖子,“晚上外面冷,赶紧让他进来。”
郭威命人点上了白铜大火盆,王仁裕进来时,屋子里已经暖洋洋的了。此时的郭荣,也回复了平日里那副朴实恭谨的样子,对其行了面见长辈的大礼。
王仁裕连忙对之虚还了一礼:“愧不敢当……郭小将军不必多礼。”
郭荣观察王仁裕回礼时的面色神情,发觉他满脸的愁容和疑虑之色,此时听父亲问道:
“王学士此科知贡举,为礼部锁院整整三十天,真是辛苦之至,现在省试刚刚结束,不知是否出了什么事?”
王仁裕眉头紧锁,他一边摇头,一边递上了一张纸卷。
郭荣又瞟了一眼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