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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学士这边知贡举的事,你们也要有所准备。至于这个未来的南都留守……”
郭威发现刘晏僧全身皆如老僧入定般,甚至止住了呼吸,刚要继续说下去,忽而余光所见:屏风一旁的郭荣有所动作。他见刘晏僧尚且垂首聆听而见不到自己的动作,连忙瞟向那边,只见郭荣飞快执笔,在一根梁柱上写下七个字:
“去其罪尔削其兵。”
29 掌中之猿()
郭荣这几个字写得极为潦草,别说刘晏僧视线被遮挡,对此一无所知,哪怕黯淡灯光下发现了这几个字,也难以识别。郭荣的笔势是姑母柴氏从小手把手带着练的,他这姑姑身为女流,笔迹却很苍劲,不输男儿,郭荣向来模仿她的笔迹,身为柴氏夫君的郭威自然一眼即明。
郭荣心中怦怦直跳,自己的意思父亲必然能够体会,这点自己有着十成的把握,但父亲会不会真的以此做决定,却无从意料。
“刘晏僧,南都留守的职位本来是你的,当初举荐你时,满朝的重臣原本对此一至首可,这也就是顺水推舟之事。然而如今邓州横生出这么个枝节,此事即使最终善罢,朝里对你的看法只怕要多些非议了。”
自从奎星事件之后,刘晏僧对自己的前途本有上、下两个判断。
如果运气好,那么他可以留任这新南京,曹正曾经对他分析过:威胜军原本掌握着邓州、均州等等诸般州县,陪都一立,意味着朝廷要将南部位于襄阳的山南东道节度使司、安远节度使司,连同他的威胜军并作一个大节度。如此刘晏僧将成为真正雄霸一方的诸侯。
即使运气差些,他也可以入朝为官,甚至与群相并列。只要将郭威的这条大腿牢牢抱住,便不会落个位高权弱而被架空的下场。
然而现在,忽然有了屠牛案,自然就增加了变数。郭威刚刚说:留守的职位“依然是他的”,有此一言似乎可以松一口气,然则他的后半句却又别有意味,总之这个定心丸让刘晏僧吃的并不踏实。
“南都留守的人选初定,然枢密院、三省、三司使、外加政事堂,该有的章程尚未走过,现在朝里若又出争议,则整个事情又会无限制的搁置下去,咱们也只好退一步了。”
“枢密之语,下官莫明,既是朝里另有别议,这留守之职下官当然万不敢受。”
“你言重了,陪都留守还是要做的,”郭威安抚了他一句后,话锋即转:“不过政务,兵务,怕是不好都占着了。”
刘晏僧大吃一惊,他一下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这是借坡下驴,要削地方的兵权了。”别京留守向来都是大了一圈的节度使,治权军权一手挑,如果朝廷借南都开个先例,且这样走了下去,那么今后其他三个陪都也就没理由不就范。
躲在屏风后的郭荣缓缓坐了下来,他知道父亲不但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而且与自己见解大致相同。
郭威忽然面露诧异之色:“对了,怎么一进来就一直站着?刘帅,坐吧。”
刘晏僧感到面前之人恩威难测,他双膝弯曲,屁股还未落定,即听到郭威又是冷不丁的一句:“主政或是主兵,你却来选一样。”
此话话音未落,入耳之人双腿一软,“噗嗤”的坐下,险些栽倒。刘晏僧大张了口,却一时说不出话来,沉吟片刻后他也只好强笑道:“此乃朝中所定之事,末将一外臣怎敢多言半句。”
“倒要听听你的意向。”郭威飞快抢过话头。”
刘晏僧感到对面之人灼热的目光烘烤着自己的全身,踌躇了一瞬,也只好心有不甘的回道:“卑职出身虽为军籍,但当初军中为官却掌通事,自然愿肝脑涂地,为朝廷力推政令。”
郭威沉默许久,才微微点了点头:“既是如此,你姑且留在京师,慢慢等朝里的旨意吧。至于邓州之案的善后,倒不必过于担心,待屠牛案一了,你就立刻奏上一本,自请交出邓州兵权。”
刘晏僧心中明白,自己身在京城,与身边心腹难以通气,加上史在德背地里简直一脚踹到了心窝子。既然如今连老命还得等着郭威去救,那也只能听其摆布了。
他心道:“事情尚未明朗,等曹正进了京,自然还可听听他有什么主意。”想到这里心中也就稍微释然了点。
“枢密能为邓州那个案子主持公道,此乃大恩,晏僧粉身碎骨万难报之。”
“言重了,你是个能识大体的,粉身碎骨的事,哼……二三十年内还真轮不上你。嗯……还有就是那个成奎远,枢密院前日派了快行使南下打听,影子都没有。”郭威又向儿子所处的屏风处瞄了一眼:“不过你也不必急,许州和陈州虽是虎穴狼窝,你那个“冷樽”若是聪明人,自然就绕道而去。”
刘晏僧听得此言心中又是一宽,几日来在京中干等,心中已经是焦虑万分,现在虽遇到触了霉头的大事,不过今日毕竟见到了枢密使,心中安定得多了。想想现在天色已晚,便顺着郭威的话头谈几句无甚紧要的家中琐事,准备告退了。
郭荣躲在后面,知道自己的事还没完,待刘晏僧走后,父亲一定会询问自己对南都掌兵人选的看法。然而现在他的心中却尚无头绪。
果然刘晏僧走后,郭威劈头道:“荣儿小子,你看这个刘晏僧究竟如何?”
郭荣强忍身后疼痛,从屏风后走出,他凝神思索片刻小心回答:“此人性机敏,当初使于北国时处变不惊,人尽皆知。他记性也是极好的,其实,既然他通晓辽语,若得以入朝为官帮朝廷防范北国,父亲朝中又增加个策应,倒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郭威笑道:“这个人确实记性很好,也通辽事。但此细眼儿也就是个通事之才(注:即翻译官),再加处事为人毫无耐性,所谓处变不惊,说难听就是没什么临机果断之能,首次带兵还是前不久的事情。对了,他原先做的忠武军节度使,还是辽主进乱中原,被迫回撤时临时任命,而又被本朝先帝追认的。刘晏僧在北国呆了多年,好的东西没学过来多少,辽人发明的什么“凌迟”倒是被他带回来了,要不是有咱们偶尔关照,想必早被言官以滥用酷刑之罪黜下去了,这回邓州屠牛案,他那个手令就险些铸成大错。让这样的人呆在朝里,大事不帮忙,小事裹点乱,你怎知是喜还是忧?”
见郭荣沉默无言,他又抚须大笑道:“莫要作佯,以我儿观人之能,想必早知此人的斤两,无非方才口出大言被我教训一下,这会儿又缩了头吧?”
他见儿子依然赤着上身微微颤抖,屋子里生的火不旺,想来是不大好受。
“冷了吧?披上这个。”
郭荣以手抚摸父亲递过之物,原来是一件毛色亮丽的裘衣,郭荣知道,这正是父亲最爱的那件虎皮大裘。自己若是披上它,那背后的血肉模糊可要把这上好的毛皮糟蹋了。
“犹豫什么?叫你披上,那就披上。你读的书再多,依然是个心高气傲大言不惭的愣小子,改不了了!为父还是那句话,在我面前,依旧不许只挑我爱听的说,但是有些大话不是不许说,而是不许想,听明白了?”
郭荣点点头将那皮裘披上,脸上却也没什么感激涕零的表情,郭威见他恢复了那股子“愣”,反而喜欢。
“邓州、襄阳所处之地乃是要冲,南面荆南、马楚,虽一向对中原称臣,唯我马首是瞻,然则江北一旦有乱,事所难料啊。这南边的主帅,以何人置之为佳?”
郭荣知道这个问话早晚要来,随即答道:“奉国军指挥使韩通性干练,堪当大任。”
“韩通有胆色,办事勇于担当,与我又是交情最好,当然不错。只是此人却并无帅才,事情俞是具体而细微,他做的也就更好些。比方说近年来汴河的积淤,日日为甚,恐怕通济渠没有几年就用不得了,若让他带军户去做这等事,必为妥帖。然则若有事急,且须从权而定,他就不行了。”
“白文珂老迈,赵弘殷所居亦为要职,根本脱不开身。其他的人……余者孩儿是真的想不出了。”
郭威见他欲言又止,忽然猜到他的想法,于是笑问:“其实你是想说:你自己乃是最佳人选,然否?”
郭荣叹息答道:“孩儿怎敢……再说立陪都之议本就是父亲力主,若再以儿子为邓、襄之军事统帅,满朝文武定会说闲话。”
“说的不错,一者你资历尚浅,还须立功的机会,嗯……这一节自是不消说得。邓州之地势少险可据,城防亦废弛,虽然此番定了陪都或有改观,然总要个有能者守此要地才能放心,有些时候虽可用人唯亲,可在大事上却绝不可,邓州这个布局如此之大,若不唯才是举,那我作这三镇合一之举又有什么意思呢?这陪都领军者的位置,就容我再考虑吧,得找一个能让咱们和苏逢吉都能接受的人选。”
郭威接过儿子刚刚斟的酒,满饮了这一杯,又接着说:
“二者,亦须你待在我身边,另谋些别的事。今上的鞭子你挨得也够了,一直这么下去,让我这当父亲的如何自处?这监卫不必真做了,不如只留个左监卫将军的虚衔,回头帮衬着我一起执掌军务。”
郭荣心中一凛:“父亲的意思,莫非最近又要出征?”
“你猜对了,侯益从西北回来,开封尹的位子给了他了,”郭威又自斟了一杯,皱皱眉头道:“这个史弘肇,推了此人却不和我商量,现在王景崇在陇右,侯益却回来,这主客易位之事一成,必有变乱!”
郭荣虽知父亲自有道理,然而关于邓州留守之事,却有些自己的主意,况且他还有一个最根本的想法,没敢说出来。
他内心对立陪都这件事根本不以为然。
30 古槐与枭雄()
曹正、承远一行走西北,绕郑州东进,二月十九过中牟,此地距京城已是咫尺之遥。
午后用过了膳食面饼,承远迈过马车车辕一足踏镫,而后微一使力,稳稳地跨上了马。经过多日的练习,他已经能够不扶马背仅持缰绳而上马。
“起坐!五百回!”
耳后响起了裘二的大喝,承远蹬着两只马镫站起身子,看起来整个身子歪歪扭扭而摇摆不定。裘二吆喝一声,手中的长鞭一抖,“啪”的一声打在了马颈上,车驾随着马儿疾驰而去。承远时而觉耳旁风声不断,裘二的鞭就像飞舞的龙蛇般在自己的周身游走,有时看来就要抽在自己头上,却总是犹如变戏法般躲过了自己。
“此时我背对着他,未见这家伙的手,而这鞭子简直像长在他身上一样。”承远已将裘二想象成了“触手怪”之类的东西。
“不对!两足不能夹,要靠髀力,脚又沾到马腹了。”
承远眼前的鞭子忽然像活物般拐了个弯,自己手背上已经冷不防挨了一记。这是今天挨得第几鞭子已经数不清了。
两日前为了逃避习字,承远去和裘飞虎学骑术,他是这样说服曹正的:“吾身在中原,若不习马术,安能为男儿身?”
原本永远保持不冷不热表情的曹正居然急速点头,似乎大以为然。然而承远却失算了,认了裘大胡子这种师傅,学骑马真的是一点也不好玩。
“膝盖曲得不够!立得不稳!耳、肩、髋、踝没有在一面上!纵线与地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