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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让他奇怪的是,内阁首辅张居正似乎有些走神,眼神正看向别处,张居正的精神极为专注,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为何有这样的景象。
几乎同时,张居正已经恢复了正常,欠身说道:
“陛下,御史们断不会无的放矢,吕大人和沈大人身为总宪,了解想必更详细些,让吕大人说明,也免得用错了人,陛下觉得如何?”
这说法在万历皇帝预料之中,万历点了点头。他却不知方才张居正侧头和边上的冯保目光交流了下。
面对张居正的询问之意,冯保脸上露出几分无奈,摇了摇头,事情既然不在冯保的控制之中,那也不必责难,张居正迅速的做出了判断。
“陛下,若那船头香真的敲诈商户百姓,王通驱除乃是善举,可此后,王通却下发平安牌子,重复那船头香中恶徒敲诈之举。弄来的银钱尽数归入私囊,这便是贪污腐坏。”
“王通收的,可要比船头香收的少很多啊!”
听到万历皇帝语气轻松,吕光明心里一抽,不过还是直起身子说道:
“偌大个天津卫城,来往多少生意,王通倚仗锦衣卫权势坐地收钱,尽入私囊,陛下,这就是实实在在的贪墨!”
“吕爱卿,这贪墨的人会把帐目一一给朕禀报清楚吗,收上多少银子,花出多少银子,一笔笔记录的明白,这也叫贪墨吗?”
万历皇帝笑着拿起了几张纸,在手里扬了扬,众人都是愣住,目光看着那几张纸,不知道为何,万历皇帝看着众人带着些诧异的面孔,心中异常的快意。
吕光明身子却挺得愈发的直,一字一句的说道:
“天下事自有规条法度,锦衣卫为天子亲军,却没有在地方上收取钱财的职权,王通此举便是非法,所获得钱财便是敲诈抢夺,便是贪墨,陛下纵容,便是同罪!!”
万历皇帝重重的一拍桌子,猛地站了起来,他恶狠狠的盯着前面跪着的吕光明,怒声吼道:
“你说朕也是贪墨,朕也在敲诈抢夺吗?”
吕光明板着脸说道:
“陛下可曾有旨意,内阁可曾票拟,司礼监可曾核准批红,退一万步讲,连中旨都无。王通所做又有什么凭依!!”
他边上的右都御史沈秉风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可却听到身边有刷刷的声响,小心转头看过去,却发现这声音是因为沈秉风的袍服在不住的颤动,和地面摩擦的声音,地面已经能看到汗水滴落的痕迹,明明是怕到了极点,怪不得沈秉风奇怪,这左都御史吕光明从不是个有风骨的人。
沈秉风突然明白过来,要是闷声认了,到最后撤职罢官,还不如作出一副强顶令的模样来,左右也是罢官,没准能博个死地求生。
想明白这个关节,沈秉风也是重重一个头磕下去,高声说道:
“陛下,天下间通衢大邑皆有缇骑驻扎,若人人如此,给陛下一份帐目便大肆搜刮,那岂不是天下大乱,陛下,祖宗规矩,朝廷法度,乃是这江山社稷的根本,万不可破,万不可破啊!”
“来人!!来人!!把这两个无法无天的混帐拖下去,拖下去……”
万历皇帝眼睛已经红了起来,在那里大声的怒喝,门帘掀开,四名侍卫和两名宦官冲了进来,但这些人第一个动作不是去抓人,而是看向冯保和张诚。
这一错愕间,张居正率先跪下,屋中所有的臣子和司礼监的太监都是跟着跪下,齐声说道:
“陛下息怒!”
群臣跪下的这声势,让万历皇帝立刻是退了一步,剩下的话就没有喊出,张居正头一沾地就是直起上身,朗声说道:
“陛下,祖制不以言罪人,何况吕大人和沈大人所说,也不无道理,还望陛下明察!”
众人又都是齐齐的磕头下去,齐声说道:
“请陛下明察!!”
万历转头看司礼监那边,冯保和张诚等人都是低头,看着那些跪下的朝臣,万历皇帝又是退了一步,不小心碰到了龙椅,踉跄了下,又是坐了回去。
“陛下,武宗皇帝时,缇骑、内监遍布天下,民不聊生,到最后江彬、钱宁几乎倾覆天下,世宗肃皇帝英明天纵,约束内监武臣,这才中兴大明江山社稷,陛下,莫要因亲信小人而失行,动摇国本,伤了二位太后娘娘的慈爱期望之心啊!”
兵部尚书张四维言辞恳切的说道,万历皇帝坐在椅子上看看进来的侍卫和宦官,那六个人都是低头垂手,噤若寒蝉,看看地面上跪着的太监和朝臣,那“二位太后娘娘”的话语更是让他心里一颤。
侍卫和宦官不敢奉命,屋中的人都在跪着,突然间,万历皇帝有一种错觉,好像是所有人都站着,自己却跪在那里,无比的憋气,无比的孤单寂寞。
文渊阁中静寂一片,万历皇帝轻吐了口气,用手捂在额头上颓然说道:
“诸位爱卿起来吧,既然王通所为没有旨意法度,寡人下旨如何。”
大臣们松了口气站起,却听到这末尾一句,齐齐愕然的看向了万历。
二百七十
“莫要君前失仪!”
看着众臣错愕的样子。张居正沉声说了这么一句。
文渊阁中的大臣们这才是各个站起,按照平日的顺序分列两边,这屋中的气氛变得平静下来,看着又恢复到皇帝刚进来的时候。
谁都能看出来万历的情绪已经很低沉,已经闹到了这样的地步,刚才更是将太后娘娘这尊大神都抬了出来,难道还要继续争下去吗?
争,和皇帝闹僵了绝无好处,不争,要真是皇帝下旨,在天津也推行平安牌子,那万万不能。
商税一事,明初山西为下属某县县令请功,因为该县收取商税超过了额度,并且大为增加,但请功的文报发到京师之后,明太祖朱元璋却认为此人太能盘剥,判了个流放西北。
自此之后,上下官员对收税该如何应对,就有个大概的判断了,税赋过重为苛刻。不收少收则为体恤民情。当然,田赋是不能少收的,在农民出身的朱元璋眼中,耕田的百姓平民缴纳田赋捐税,这是天经地义的。
大明立国前后,四下战乱,民生凋敝,地方上破坏的极为严重,工商业上也的确收不上什么税赋。
到了弘治年的时候,民生已经恢复元气,经济繁荣,工商业有了极大的发展,但当时秉承的政策和明初没有什么区别。
有杭州地方官收税,只在衙门门口摆下一张桌子,一个箱子,桌子上放着笔墨纸砚和一本账簿,箱子是个半开口的木箱。
贴的告示是请杭州商户自行在账簿上登记生意进出,然后朝着那箱子中丢进银钱算作缴税,桌子和箱子旁边并无人看守,全凭个人的自觉,没有人是傻子,这套家什在衙门门口摆了三个月,一共收上七百文钱。
这等像是笑话的举动,却被时人交相称颂。认为可以和唐太宗李世民的事迹相提并论——唐太宗李世民放死囚回家和家人团聚,然后死囚在约定的期限内都准时回来,李世民大赦了他们的事迹。
这门前自愿自行缴税的事情,也被认为是君子不贪钱财。不苛求百姓的美德,成为一时的美谈。
历经正德、嘉靖、隆庆到如今,收取商税,必然被称为是盘剥百姓,搜刮民脂民膏的禽兽之行,反之则是让民生安乐君子之举。
唯一还有些效力的商税收取,就是自杭州到京师这条大运河上设置的七个税关,船只过税关都要进行货物查验,按照所载货物的价值进行收税,可这七个税关徇私贪墨极为的严重,更别说许多货物都是通过免税免检的漕船来运输,压根收不到什么。
商税税制败坏,形同虚设,前期有前期的原因,到了中后期,却又有不同,大明南方有远超北方的经济繁荣。
这种经济繁荣又带来了教育程度的提高,江南的富农给子女提供的教育程度,北方往往要中小地主才能做到。
教育程度又决定了科举成绩的好坏,这又决定了在官场中江南人士的多寡,尽管科举取士有南六北四的硬性比例。但身在高位的文官大佬,几乎都是南人出身。
高官往往意味着他家里的富贵,即便家里短暂不能富贵,他也需要来自家乡的人脉和财力的支持。
换句话说,大明中上层官员往往都是出身于江南的富贵阶层,而这个阶层的繁荣富贵,是和工商业分不开的。
或许在初始的时候是依靠土地进行剥削,但真正的增长是在工商业繁盛起来之后,江南大富之家,或许不是大地主,但肯定是大商人和大作坊主。
他们和海上贸易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也是商税的税基主体,所以商税对他们来说是不可碰触的底线。
收取商税,就是对他们切身利益构成了损害,任何试图进行这个举动的人都被视为敌人,都会面临整个江南士绅阶层的压力。
这个阶层,他们的子弟不断的成为大明中枢的高官显贵,不断的维护这个阶层,这个阶层又依靠着这个维护不断的膨胀,然后周而复返,成为了一个不能碰触的利益集团。
谁去谈收取商税,谁就是个这个阶层为敌,谁就是和从这个阶层出身的高官显贵们为敌,如果从这个阶层所涵盖的人群来看,说是和天下士子为敌,和天下文官为敌,或许牵强了些,但绝不能说是错误。
这也是大明朝廷派出税监、矿监、织造等等内监前往各地,为内库搜刮收取钱财。各地的文官总是前赴后继的进行斗争,要知道这些敢于斗争的文官并不是什么清廉之辈,他们平日搜刮贪墨的钱财并不比这些宦官们少多少,而且宦官们搜刮的还有些入内库花在公处,这些文官们搜刮的则是尽入私囊。
可每次有这么出来斗争的一人,全天下无论朝野,舆论肯定是偏向这文臣,什么铁骨铮铮,风骨凛然的评语纷纷加上,为什么,就是因为此人维护了士绅阶层的利益
为什么权倾天下的内阁首辅张居正总是谈天下财赋总有定数,只是清丈土地,改革农业的赋税徭役,而不去触碰油水要丰厚许多的工商业,因为他也不敢与这个阶层为敌。
士绅即是官绅,有功名者无需缴纳赋税,土地这一块国家已经无钱可收,可商税也不能动,否则就是公敌,一代代的下来,工商地主,江南士绅已经成了在大明帝国身上吸血的怪物和寄生虫,他们越繁荣。大明得不到任何好处,甚至有害。
平安牌子是什么,以京师看,平安牌子除了对青楼赌坊收取的银钱重了些之外,对那些商户收取的钱财绝称不上盘剥,可以说非常的合理。
平日里地痞无赖、当差的差役前往骚扰敲诈,店铺里也要损失,还要耽误正常的生意,平安钱收取的数目不比这敲诈勒索损失的多,而且还让人放心做生意,不能说是坏事。而且大生意交的多些,小生意交的少些,也是公道。
但这是根据各家的生意进出数额来定的,那个什么治安司派出吏目去查各家的账簿,然后根据这个数目收钱。
这是什么,说是平安牌子,可实际上就是商税,变了个名目,不代表大家看不明白,能坐到这个位置的,没有人是只读圣贤书的傻子,谁都明白其中意义。
京师是天子脚下,实行此事的不过有锦衣卫几个百户,顺天府一个通判而已,可这背后却有司礼监大太监张诚,甚至还有皇帝的影子。
不过是京师,毕竟不是江南根本,或许天子一时好玩,等这兴趣过后,大家徐徐图之,废除这个政令就是了。
可那王通在京师搞这勾当还不算,居然还要在天津这么搞,更可恨可恶的是,天子居然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