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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他不用顾忌。
在这里,他不必担心。
因为坐在那里的……
是他最和蔼可亲的王长兄。
凯扭过头,惊奇地在案牍如山的书桌侧面找到一瓶葡萄酒和几个杯子,看样子是瑟拉公国的名种。
“我记得你不喜欢喝酒。”
凯很不客气地抓起那瓶酒,直接发问。
他们之间不用寒暄,不用打招呼,更不用无意义的客套。
因为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这里就是他的避难所,防风港,他在永星城最后的也是真正的“家”。
母亲故去后尤其如此。
“但贺拉斯和海曼喜欢,”王长兄没有抬头,但他的嗓音一如既往地好听,虽未若海曼那样如乐曲般悦耳动听,却有种别样的温柔力量,让人不知不觉地平息躁动,宁静下来:
“你也一样。”
凯抓起酒瓶,斟满一个酒杯,耸了耸肩:
“那就……感谢招待咯。”
王长兄哼了一声,翻过一页纸,抓起另一个卷轴。
凯喝了一口酒,在吐槽兄长酒水品味的同时,还对另外两个名字有所反应:
“所以今天是什么特别节日吗?牢狱放风?”
凯走到窗边望了一眼,却没看见那两个狼狈为奸的卑鄙身影,大概已经走了吧。
“肌肉汉,娘娘腔,死胖子……怎么,老顽固一走,王都里所有奇形怪状的生物就都跑你这儿了?”
王长兄吃吃地笑了,笑声在空气中抖动,温和却颇有感染力:
“不要这么骂自己。”
凯一秒钟后理解了兄长这句话里的讽刺,恍然地挠了挠头:
“哦。”
如果是海曼或者贺拉斯这么讽刺他,那凯肯定毫不客气地出言反讽。
但这是王长兄说的话,不过是小小的玩笑。
它们是不同的。
他们也是不同的。
“他们找你做什么?”
兄长沙沙地写着什么,换过下一页纸:“我找他们。你知道,父亲出巡了,政务直接汇报到我这儿来。”
凯恍然:
“哦,难怪贺拉斯一副臭脸,真是操了。”
他这么说着,心里却很开心。
但凯随即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粗口。
他连忙按住嘴,歉意地对着王长兄做了个无声口型:
对不起啊。
兄长一如既往地没有生气,目光也依旧停留在纸张上,他只是翘了翘嘴角,露出一截微笑。
就像凯小时候,故意撕坏兄长的书本时,他的表情一样。
温柔,平和,包容,明亮。
凯猜想,无论他闯出多大的祸事,惹了多大的麻烦,哪怕他干掉了埃克斯特国王,王长兄大概也只会像现在这样,温和地摇头,淡淡地微笑,然后告诉他:
有我在呢,别怕,你早点休息啊。
而且他总是有办法。
总是有的。
想到这里,凯发现自己的红酒杯空了,重新斟酒的间歇,他瞥到王兄手里的那份文件,看着像是某个外地贵族写来的信件。
他知道那都是国家大事,但王兄似乎并不介意。
“那是什么?”
王长兄揉了揉紧皱的眉心:“风回堡与茂林的地税争议。”
凯眨眨眼:“很严重?”
“这涉及到刀锋领传统成例与贤君时代修卡德尔法案的冲突,我计划着下个季度让班克去调停,这表面上是新旧贵族缴纳的税例不均,实际上是……”
王长兄说着突然抬起头,露出温和的脸庞,眉宇柔静,让人倍感亲切,眼神祥和,似乎永不黯淡:
“怎么,你有兴趣?”
凯举手投降,头像拨浪鼓一样狠狠甩动:
“反正我也听不懂这些——除非有跟我相关的部分?”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很幸运,永远不用处理这些让人头疼的政务,而且还有一个万能的王长兄遮风挡雨。
更幸运的是,王长兄是王储,是继承人,是星辰未来的主人。
试想想,如果是别人继承了王位——比如贺拉斯那样的疯子或者海曼那样的草包——落日啊,凯发誓,他宁愿谋叛造反,身败名裂,也不愿看见那样的事情。
嗯,也许约翰叔叔除外。
“嗯,我想,有的,”王长兄煞有介事地蹙眉想了想,露出一个担忧的神情:
“未来五年,从风回堡来的小姐们会比以前更着急出嫁。”
一瞬间,凯脸色大变:
“我的天,看来问题确实很严重。”
王长兄看着他的样子,不禁摇头失笑。
这一秒,兄长的嘴角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眼中笑意盈盈,仿佛蕴藏了整个世界的乐观。
海曼之所以被称为“美人”,惹人疯狂,凯心想,那一定是因为王长兄不屑与他争。
因为当王长兄笑起来的时候,比谁都好看,比谁都温柔,比谁都明亮,比谁都……
更有魅力。
凯也自然而然地笑了起来,还是那种放在外头会让自己鄙视的“傻乎乎的笑”。
只有在这里,他会这么笑。
王长兄放下了手里的工作,端起他手边的花茶。
“我记得你还在禁足反省中?”
凯顿时紧张起来。
他讨厌禁足,对,但他更讨厌老顽固,讨厌下达禁足令的人,所以这段时间里有任何人问起禁足的事情,凯哪怕再不爽,也要表现出一副毫不在意的叛逆样子。
但是王长兄……
在王长兄面前……
平素伶牙俐齿、胡搅蛮缠的凯难得地结巴了起来:
“额,对对对,事实上,我,我今天来就是要说这事,那个,虽然只有短短一夜,但我觉得啊,额,觉得自己的反省取得了深刻有益、收获满满的成果……”
糟糕,昨夜准备好的稿子好像全部忘了。
早知道昨晚就不撩拨那个女仆了,害得我背稿子的时间都没有。
凯感受了一下自己隐隐作痛的小兄弟。
但凯不用再说下去了,因为王长兄露出一个看穿一切的眼神,似笑非笑地侧头瞥来。
让凯瞬间住了口。
王长兄嗤笑一声。
贺拉斯的嗤笑是他心情不好要开骂的征兆,海曼的嗤笑带着高高在上的鄙视,班克的嗤笑有着让人恼火的蠢笨感。
但这个动作在王长兄身上却显得清澈而自然,没有丝毫令人不快的地方。
所以凯只得住口投降。
果然,王长兄交叉起手指,正色道:
“所以你要跟我好好解释下你被父亲禁足的真相了?”
凯正要解释,却听见兄长再加了一句:
“我是说……除了跟美丽的夫人小姐们脱掉衣服‘探讨诗歌’以外?”
王兄说这话的表情非常严肃,左眉毛却在微微抽动。
天啦咯。
听着兄长戏谑的目光,凯觉得自己快疯了。
他真想找个洞钻进去!
太好了!
他在自己的脑子里疯狂地咆哮着……
整个埃罗尔世界还有哪个穷乡僻壤犄角旮旯的人,是不知道这个秘密的吗?
他就问,还有谁?
还有谁!
出来!
出来啊……
让我告诉你啊!
就在凯沉浸于自己“凯瑟尔的自尊小世界”里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喧哗,吸引了两人的注意。
只听一个尖叫声响起,似乎是一位女仆: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您等一等啊!”
凯浑身一震!
困窘的他立刻就坡下驴地找到转移话题的机会,冲到窗前,夸张地指着窗外:
“不会吧,你把康妮从宫里带出来了?”
王兄耸了耸肩,显然看懂了他的目的,但也没多说什么。
凯瑟尔把头伸出窗外,只见闵迪思厅的侧楼顶上,一个穿着稀奇古怪,仿佛套在两片硬纸板之间的女孩,正在房顶上快乐地飞奔。
她灵活地穿梭过一对对想要拦住她的手臂,丝毫不顾身后一众侍从和卫兵面如土色的神情。
女孩大概只有十一二岁,面庞精致,长发飘飘的她光着脚丫子,扑腾得满是尘土,浑身上下洋溢着欢脱和癫狂,与其他人的绝望和恐惧形成鲜明的对比。
“放心吧,这是我根据典籍改进过的最新版本,‘康妮第六号飞翼’,不会有问题的,你们就好好看着我是怎么迎风而上,逆光飞翔——”
女孩一边灵活穿梭,一边神气满满地大喊着,欢乐的嗓音又尖又高,整个闵迪思厅从庄园到厅院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也引来越来越多的卫兵,有不少是惊慌失措,对这位女孩并不了解的王室卫队。
女孩疯跑着,扑腾着两片硬纸板,眼见越来越接近屋顶边缘。
“公主殿下不要啊!”
在女仆撕心裂肺的哀嚎和卫兵们难以置信的惊叫中,只见女孩向着太阳腾身一跃,跳出了屋顶!
“啊啊啊!”
她兴奋地大喊,扑腾起手臂,长发飘逸,裙边微扬:
“我要飞起来咯——”
下一秒,女孩在空中划出美妙的抛物线,然后直直地……
坠了下去。
落向一片树丛。
在一阵窸窸窣窣的树枝脆响后,看得目瞪口呆的凯终于听见了那声可怕的闷响:
咚!
凯狠狠一颤,向后缩头,五官挤做一堆。
看上去……
真疼。
女仆歇斯底里的疯叫再度响彻闵迪思厅:
“啊啊啊快来人啊!”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又又又又,又摔下去了!”
于是又是一大群人熙熙攘攘,争先恐后地跑下楼去。
脚步声颇为壮听,堪比一支鼓乐队。
看完了这一切,惊魂未定的凯艰难地从窗外把头缩回来,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嘴唇掰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你,你真的不管一下吗?”
不知何时开始,王长兄再次恢复了处理政务的姿势,不紧不慢,无惊无喜地翻看着一页手令,嗯了一声:
“管什么?”
凯指了指窗下,露出难看的笑容,他看见莫利安和罗戈都急匆匆地赶到现场。
“嗯,关于‘如何阻止我们的闯祸精小妹妹毁灭闵迪思厅’?”
王长兄哼笑了一声,露出了小时候被他恶作剧的眼神。
“别怕。”
“埃达会照顾好她的。”
别怕。
听见这句话,凯恍惚了一瞬,有些怀念过去。
但是……兄长说啥?
埃达?
就在此时。
“啊呀呀呀哎呀呀——都给老娘让开咯!”
仿佛为了印证兄长的话,另一个矮小纤细的身影大惊小怪地从窗户中飞扑而出,带着撕心裂肺、震天动地的哭腔:
“不不不不不!小康妮,小康妮你千万不要有事啊!”
咚!
又是一声闷响,几个卫兵被撞飞了,其中包括莫利安。
凯的脸颊再次一抽。
“小康妮,乖康妮,你醒一醒,醒一醒啊!好吧,只要你醒过来,我再也不叫你坏康妮了!”
那个他们兄弟们从小听到大,据说老顽固也是从小听到大,还据说老顽固的爸爸和爷爷也是从小听到大的恐怖嗓音,带着凄惨不已的壮烈感,一如既往地、大咧咧地响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