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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他不自然地换了个坐姿:
“我知道。”
父亲依旧定定地看着他:
“但即使如此,你在守望人的竞争名单上也并不乐观。”
他的心里仿佛有一根弦,紧紧地绷了起来。
“萨克埃尔武艺最好,也深受陛下信任,诺兰努尔有整个北境和良好的人缘作为后盾,托尼是库伦队长看好的人,而考克斯的战场指挥和经验则深受贺拉斯王子的赞赏和推荐。”
“他们都是热门人选。”
父亲注视着他,一字一句道出人尽皆知的事情,仿佛印章般重重地印刻进他的内心。
“可你,你拥有的却只是我这么一个父亲。”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这句话的同时,他似乎听到了父亲从鼻子里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有些烦闷,父亲的目光让他不得不移开视线,看向别处:
“我知道。”
但父亲似乎并不准备放过他:
“卫队里,同家族的人通常不会同时担任要职,尤其是副卫队长和守望人这样的位置。”
父亲的语气带着不易觉察的黯然:
“你极有可能会落选。”
他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几秒后才堪堪恢复:
“我知道。”
父亲终于撇开了视线,看向值宿室的大门。
“但你还是想固执地试一试?”
不知为何,面对着这样的父亲,他虽然皱起眉头,却有些说不出的轻松。
“是的。”
他放下手臂,也静止了几秒,最终吸气回答道:
“终归要试一试。”
这一次,父亲沉默了很久,连带着值宿室里本就不怎么轻松的气氛也凝重下来。
久到他皱起眉头,寻思着是不是该插话告辞的时候……
“你知道,王室卫队不仅仅是守御君王左右的卫兵,它更是一份契约,一个理念,一种传统。”
父亲缓缓呼出一口气,却没有看向他,而是看向值宿室的墙壁。
那里,写着卫队成员姓名的排班表赫然在目:库伦、亚伦德、巴尼、塔尔丁、加尔斯、塔伦、达斯坦、诺福克、戈德温、康尼、哈维亚、纳基……
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提起这个,但父亲的目光似乎有些深邃。
“自复兴王时代起,有实力的贵族门庭送出他们的血裔,无论长子次子,主脉旁支,他们护卫君王左右,培养与王室的关系,赢取复兴宫的信任,国王也借此维持与封臣家族的默契,保证自己对属下封地的影响力。”
父亲叹息着,声音有些不同寻常,少了一些强硬,多了一分无奈:
“某种意义上,好几百年里,王室卫队就是王国的版图缩影从六大豪门到十三望族,从璨星七侍到新贵族,大大小小多少家族的兴衰起落都反映其中。”
他狠狠皱起眉头,预感到今天的父亲有些不同寻常。
从小到大,父亲一直很严肃。
从未如此……语重心长?
“长官,”他皱眉看着父亲,下意识地喊着最习惯的称谓:
“您究竟想说什么?”
似乎是被这声“长官”唤了回来,父亲顿了一下
等他再开口时,已然恢复到那个自己习以为常的强硬长官。
“我知道你对家族的印象不佳,跟你堂兄的关系也不好。”
父亲重新看向他,正襟危坐,语气严肃:
“但是,如果你回了家,从你祖母和堂兄那里拿到承诺,从而让陛下知晓:你很有可能从你堂兄的手里继承头衔和封地……”
他心中一冷。
又是这个?
继承?
父亲继续开口,面无表情地道出原委:
“那样,至少在考量守望人的人选时,陛下会对你另眼相看:我想他更愿意那个替他掌管王国土地的人,是个朝夕相对、忠心耿耿的卫队近臣。”
“甚至,我也可以辞职退役,这也许能加大你的机会。”
是么。
只要这样做,只要接受……我的机会就会大大上升。
他默默地叹出一口气、
一股淡淡的失望涌上心头。
这么多年了,他跟父亲当然算不上什么父慈子孝的模范……
但至少,他以为父亲对那片土地,那段回忆,那些人事的观感,理应是跟他一致的吧。
可是……
“你就这么想我回去继承家族?”
他默默开口,语气里带上了连自己都感觉吃惊的疏离和敌意。
但他不想收回这股情绪,而是任由它慢慢发酵,化作冰冷刺骨的话语:
“回去继承那个逼得我们举家流离,害得母亲中途病故,害得妹妹缺药早夭的所谓‘家族’?”
他的冷哼声里,仿佛有人打开了冬日的寒窗。
让对面的父亲,突然化作可怕的冰雕。
唯剩一双眸子,咄咄逼人。
“这与她们无关。”过了好半晌,父亲才僵硬地回答道。
“那是为了什么?”
他毫不客气地回敬。
“如果与她们无关,为什么还要牵扯上我?为什么你不干脆自己回去,自己去继承那个头衔,自己去娶那个年轻漂亮的妻子,成为祖母的好儿子和陛下的好臣子呢?”
砰!
一声巨响。
他默默看着父亲砸在椅臂上的拳头。
气氛变得紧张压抑。
他发现,他们彼此都在微微喘息。
而父亲就像过去成千上百次一样,用那种长官训练新兵的眼神,冷冷地逼视着他,仿佛下一刻就要拿出鞭子。
但这一次,他却昂首挺胸,毫不退缩地与长官对视。
好一会儿,脸颊抽动的父亲才从齿缝里逼出一句话:
“因为你是我的血脉。”
父亲吐出一口气。
不知为何,父亲慢慢缓下了僵硬的脸色,松下扯紧的口气,还罕见地移开了视线。
“我想,这理应由你来选择。”
“我的儿子。”父亲僵硬地道。
他微微一颤。
儿子?
真奇怪。
这不是他。
他看着眼前的父亲,默默地道。
多少年了,无论于公于私,性格强硬、一板一眼的父亲从来都是直谓其名或称呼职务。
自母亲逝世,他很久没有这么叫过自己了。
我的儿子?
这让他一时不知如何面对:就像过去一样准备好的满腔愤怒,此刻却找不到对手发泄。
最终,他只能强迫自己冷哼一声,不屑地转过头:
“所以我们还是逃不掉,对么。”
“即使从家族封地里迁出,来到王都,进入王室卫队,自力更生这么多年,”他瞥视着墙上的排班表,轻蔑地道:
“我们却仍旧像荒野里仓皇避雨的动物,无论走到哪里,头上都有那片乌云。”
父亲默默地看着他,叹了口气,语气有些疲倦:
“不,我们逃不掉。”
父子俩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有两个选择:接受你祖母和堂兄的条件,你能赢得体面的爵位和封地,甚至成为下一任守望人,乃至卫队长,”终于,父亲舒了口气,重新开口,或许是因为熬夜的缘故,声音里有着化不开的疲惫:
“或者你可以拒绝……”
父亲的话被他打断了。
“我拒绝,我不稀罕那个爵位和头衔。”
他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地道,毫不示弱地与父亲对视着。
“我不会回去。”
“甚至不想跟他们有任何瓜葛。”
那个黑透了心的所谓家族。
他冷冷地想道。
父亲皱眉:“即使这意味着,你很有可能输掉守望人的竞争,终你一生,就做个小小的……”
“是的。”
他回答得毫不犹豫。
这一次,父亲望了他很久,很久。
父亲的目光数次更易,情绪不明。
而他也沉静对望,毫不动摇。
终于,父亲移开了目光。
“很好,”父亲轻哼一声,声音竟然轻快了许多:
“那就不回去。”
这倒让他颇为意外。
记忆里,两人对上火的时候,父亲从未有过如此快就放弃的经历。
他只能重新抱起双臂,努力排解着无处发泄的愤懑,觉得今天的空气格外不适合他。
两人似乎有些尴尬,沉默了几秒。
“好了。”
父亲清了清嗓子。
“那么,今天的汇报结束了,你可以走了,”父亲坐正身体,淡淡地道:
“奎尔·巴尼先锋官。”
一瞬间,父亲的脸色恢复了冷意。
让他几乎无法相信,刚刚那个口称儿子的疲倦父亲,和现在这个冰冷漠然的严肃长官,居然是同一个人。
他僵硬地站起身来,感觉体内那股未散的不屑和愤懑又有了出口。
“好的,”他同样恢复到最习惯的口吻,离开值宿室前最后望了一眼父亲,冷冷地带上门:
“长官,奎尔·巴尼副卫队长。”
喀嚓。
值宿室的大门轰然关闭,把小巴尼从意识模糊的回忆里轰然惊醒!
他逐渐恢复知觉,感觉到自己在移动。
“感谢落日,你好一些了我还以为我们要失去你了。”
这是纳基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欣喜,朦朦胧胧像是从远方传来,并不真切。
失去我?
他还在做梦吗?
小巴尼试图睁眼,却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他的眼睛很疼,一打开就流泪,耳朵里还回绕着奇异的嗡嗡声。
怎么回事……
“纳基,放我下来……”
他忍痛睁眼,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光影,隐约是几个人组成的小队,在火光里摸索着蹒跚前行。
而他正在其中,被纳基架扶着趔趄迈步。
“不,我不觉得你现在站得稳,长官。”纳基的声音有些疲惫,脚步也不甚稳当。
小巴尼使劲晃了晃头,虽然他的耳鸣没有减轻,眼睛也依旧疼痛,但神智却稍稍回复了一些,隐约看见贝莱蒂的背影层层叠叠、摇摇晃晃地行走在前方。
他想起了一些事情。
白骨之牢,萨克埃尔,还有……
炼金球。
“我们在哪?狱河?”小巴尼不小心踩到了一块碎石,一个趔趄。
一个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少年嗓音,有气无力地从身后传来:
“当然不。”
“去狱河,要坐船的……”
小巴尼皱起了眉头,在慢慢复原的记忆里提取出一个人名。
是他。
不等他回头,那个嗓音的主人就东倒西歪地走来。
那是个狼狈可怜,带着满身血污,脸颊上还有着一个吓人红肿的少年。
他左手架在一个满脸不耐的红发青年肩上,右手拄着一把银光熠熠的流畅长剑,一瘸一拐:
“他还好吗?”
听了少年的话,纳基皱起眉头,转向小巴尼,伸出手摇了摇:
“你能看清我吗,巴尼?小巴尼?小兔子巴尼?我现在伸出了几只手指?”
该死。
这贫嘴的家伙……
等我恢复了……
小巴尼死命眨了眨眼,依旧眨不掉视线里的模糊重影,但他毕竟看到了纳基。
“四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