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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先生还未起床,轻薄的纱帐内,他面朝里躺在床上,身子紧紧地蜷成一团,这使他的驼背看起来更加突出,夏末时节,暑气依旧很重,可他还盖着厚厚的棉被,被子直盖到脖颈,只有脑袋露在外面,他的头发虽然稀少,却极为蓬乱,在头顶勉强揪成一个小小的发髻。
香秀蹑手蹑脚地过去,将饭碗轻轻地放在桌上,刚直起身,忽见三先生已转过身来,左眼皮耷拉着,右眼却大大地张开,翻出红红的眼肉,紧紧地盯着她看。
香秀的心跳仿佛停了一拍,手中的托盘啪地一声落到地上。她忽地转身,逃似地冲出了石屋。
他瞪大眼睛的样子太可怕了!
香秀心慌意乱地回到前院,连着切了半日的草药。一直没有抬头,身体上的疲累让她没有时间去想,她也不愿去想。
快到晌午的时候,远远地有人大声喊叫着过来,香秀站起身来,感觉腿一阵发麻,差一点便摔倒在地。
院子的木门啪地一声被人撞开,一个黑黑的汉子背着个孩子跑了进来,边跑边高声唤道:“先生呢?先生救命!”
香秀见过这个人,此人是十里村的村民,在山里开荒种田,离药谷的花田不远。她忙上前去,打开一间木屋的门,叫道:“大叔,到这儿来!”
那孩子闭着眼,脸色通红,浑身不住地发抖,眼见得是在发高烧,香秀刚将孩子安置在床上,三先生已出现在门口,只远远地看了一眼,说道:“一两银子!”
男子愣了一下,哭泣道:“先生,我,我如今实在拿不出钱来,你发发慈悲,先救孩子,等秋收过后,我一定还,先生,我求求你了!”
三先生皱了皱眉头,说道:“我又不是救苦救难的大善人,一两银子,有就治,没有就走!”
那男子苦苦哀求,急得号啕大哭,床上的孩子忽地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起来,样子十分骇人。
男子愈发焦急,叫道:“先生,先生,求求你了!”
三先生已是满脸的不耐烦,对男子的哀恳完全不理会,转过身走了,男子的哭声顿时震天动地起来。
三先生走出几步,忽听身后香秀叫道:“等一等!”
自她来到药谷之后,从来都是慢声细语,第一次这么大声讲话,三先生不禁有些惊异,停下脚步,回过身来。
香秀几步上前,取下手上的玉镯,递上前道:“这个行吗?”
她脸色通红,眼睛直直地看着三先生,毫不躲闪,这大概是她第一次抬头看他,眼神里没有往常惯有的惧怕。
“这个值一两银子么?”她又问道。
这是娘亲留给香秀的唯一的东西,她一直带在身上,舍不得摘下,正因如此,才能保全到现在。被劫之时,香秀连件外衣也没有穿出来,更别提什么财物,胸前挂着的陶哨和手臂上的玉镯是她全部的家当。
三先生冷哼一声,接过镯子,看都不看便揣在怀里,直接向前走进屋子,男子连忙让到一边。香秀松了口气,先生终究还是答应医治了。
那孩子还在抽搐,三先生取出银针,在他头上、脸上分别扎了下去,神奇的是,那孩子真的停止了抽搐,慢慢平静下来。
他又为孩子把脉,开了药,吩咐香秀去熬制,半日功夫,孩子便退了烧,恢复了精神,那男子抱着孩子,千恩万谢地去了。
三先生走到香秀面前,手中把玩着那只玉镯,问道:“这镯子好似有些年头,你从哪里得来?”
“是姥姥家祖传的我娘留给了我。”香秀不敢抬头。
“祖传之物就这么随便送人你倒是好心!”三先生说着,将手伸了过来,“拿好了!”
香秀简直不敢相信,三先生竟会将镯子还给她!她心道: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他也未必是个坏人。
她欣喜地伸出手去,刚要碰到镯子,三先生忽地手一沉,手指松开,玉镯落下去,砸在石桌之上,“啪”地一声脆响,登时碎成了几块。
香秀的心忽地沉了下去,脸色瞬时变得煞白,三先生转身离去,笑道:“早叫你拿好的!哈哈!”
尖利的笑声格外刺耳,香秀弯下腰去,一块一块地拣拾着地上的碎玉,伴着压抑的哭泣声,瘦削的肩膀耸动着。
第251章 251。陈家()
这一日,香秀提着药箱,随三先生去陈小妹家中为陈老夫人诊病。
陈家本是行医世家,因陈老先生去世,家道中道,日子过得很是困苦。陈老夫人恶疾缠身,须三先生长期诊治,故此迁居至此,在药谷安下身来,陈小妹夫妇为三先生伺弄药田,很是尽心尽力。
陈家虽不大,却处处透着整洁干净。陈老夫人双眼不能视物,又常年疾病缠身,除去偶尔出门晒晒太阳之外,几乎就在床上坐卧。
陈老夫人头发花白,脸上又是苍老又是憔悴。她半躺半坐在床上,听到脚步声响,便转头向着门口,脸上带着惊喜,混浊的老眼都似要放出光来。
她叫道:“先生来啦!”陈小妹笑道:“是呢,先生听说娘亲身子不舒服,立时把手头的事儿放下,巴巴地跑来看您。”
老太太便伸出手去,“快坐,快坐!”
三先生便接过她的手,坐在床边的小凳上,为陈老夫人把脉。陈小妹站在旁边,说道:“娘亲听说三先生要来,一早便开始等了,也真是奇了,她老人家倒像是能听出先生的脚步声似的。”
老夫人笑道:“我和先生有缘分,看见他就觉得亲切。”
三先生侧着头,两指在老夫人手腕处只一搭,便道:“老夫人,你是不是又不听我的话,不好好吃饭,也不好好睡觉啦?”
他这句话说的轻声细语,语气略带慎怪,极其亲切自然,不像是对自己的病人,倒像是在埋怨自己的母亲,或是在哄一个几岁的孩童。
香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在她眼里,三先生对谁都是冷漠无情,不假辞色,她从未听过他如此说话。
陈老夫人叹了口气,说道:“每日躺在这儿半死不活的,哪里还能吃得下饭!若不是惦记着我的书三儿,想着见他一面,我早就随我那老头子去了!”说着便垂下头去,以袖拭泪。
陈小妹道:“娘,您又来了,每次都用这些话来烦先生。”
三先生默然片刻,问道:“老夫人腿上的疔疮可好了?”
陈小妹道:“先生开的药糊过两次,拔出了不少脓,只是这两日后背又长出了一个,比腿上的还要大,又疼得厉害,害得娘亲躺不下去,夜里只能趴着睡。”
老夫人抚着腿道:“老啦!不中用了。唉,不知道我那书三儿还在不在世上,我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陈小妹忍不住泪眼婆娑,哽咽道:“娘,您可别这么说,哥,他说不准哪天就回来了,您得把身子养得好好的,等着他回来孝敬您。”
老夫人道:“就是他活着回家,也不知咱们在哪儿,你说他能找到这儿吗?”
陈小妹道:“娘,我告诉您多少次了,我早给张大叔捎信了,哥只要回家一问张大叔就知道了。”
老夫人叹道:“造孽啊!”
香秀想到自己的娘亲,也忍不住跟着抹起了眼泪。泪眼朦胧中却见三先生正满含怨毒地看着她,不禁激凌凌打了个冷战,立时垂下头去不敢再看,一颗心只是砰砰乱跳。
陈小妹帮着老夫人卷起裤腿,三先生俯下身去,检视她腿上的疔疮,说道:“老夫人,这疔疮脓血已然除尽,无碍了,再过几日就好了。”
他让老夫人俯身趴在床上,掀起衣服,只见后背上一个大大的痈疮,红肿溃烂,满是脓血,让人目不忍视。
三先生自药箱中取出一只半尺长短、巴掌大小的竹筒来,又取了针,在那痈疮之上扎了几下,点燃了一张黄纸丢进筒去,烧了片刻,扣在那痈疮之上,老夫人立时疼得哼了一声。
再起筒时,只见脓血流了出来,到处都是,三先生以一块干净的白布覆在其上,陈小妹忙道:“先生,我来!”
三先生好似没听到一般,只轻轻擦拭着,口中说道:“这个倒是有些麻烦。”忽地俯下身去,在那痈疮上吮了一口,然后抬起头来将口中脓血吐出。
陈小妹急道:“先生,这怎么行!你”
三先生毫不理会,又俯下身去,一口一口地吮吸起来,将疮中脓血一点点吸出。半晌方抬起头来。
陈小妹跪拜于地,泣道:“先生,您,您您的恩德,我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
香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三先生居然为病人吮痈疮!古时汉文帝生了疮,连他的亲生儿子都不愿去吮,而三先生不过是个看病的大夫,如此行为可说是匪夷所思。
陈老夫人拉着三先生的手,两个人聊了许久,三先生也不嫌絮烦,一直是温言细语,耐心开解,临走时又开了几副药,说道:“老夫人肝气郁结,忧思成疾,此药每日服用两次,连服十日即可。”
回来的路上,三先生走得飞快,香秀一路小跑在后面跟着,她总觉得他今日格外阴沉,看她的眼光都是恶狠狠的。想起他对陈老夫人那般温柔体贴,香秀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人。
刚走到半路,谷中的童子迎面跑了过来,边跑边喊道:“先生,先生!你可回来了,有人来捣乱了!”
离着木屋还有十几丈远,听见有人在院子里大叫:“药王阿三什么时候回来?是不是故意躲起来不见?再不出来我就要砸了!”
童子道:“这人一早过来,吵闹了半日了,我打发不了,只好去找先生。”
三先生的眉头皱了起来,让他的脸看起来愈发狰狞,香秀心里暗暗地替那人担心起来。
童子推开柴门,叫道:“别吵了,先生回来了!”那人猛一回身,见到阿三,愣了一愣,叫道:“药王救命!快救救我兄弟!”
此人身材高大,面色黄黑,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他身边是一个身着粉红色衣裳的少女,
香秀明显觉得三先生怔了一下,脸上的戾气忽地消散,张口问道:“你哪个兄弟?”已看到院中石桌之上躺着一个人,看起来毫无生气。
三先生上前一搭脉,脸色突变,立时取过针来,在他头顶胸前扎了数十针之多。
香秀觉得三先生今日极不寻常,既没有生气,也没提诊金,而是毫不犹豫地出手诊治,与他平日判若两人。待她看清那伤者的脸面时,却惊叫出声:“王大哥!”
那伤者正是王奇才,此时他双目紧闭,脸色青白,一动不动地躺在石桌之上。
他在太平庄上与何玄赌斗,一直撑到第十招,使出一招石破天惊的“冬山如睡”,何玄未料此招有如此威力,急切之下尽全力出手,才接下这一招,并一掌击向奇才前胸。
怎知奇才已是强弩之末,根本无力抵挡,眼看便要毙命于何玄掌下,此时绿夏自旁边扑出,挡在他身前,何玄大惊之下,收掌不及,大喝一声,提起右掌击在自己左掌之上,将自己手掌击偏,避开前心,一掌击中绿夏右肩,打得她当即飞出几丈远,肩骨碎裂。
何玄见爱女受伤,迁怒于奇才,杀心大起,一掌正中奇才前心,将他击倒在地,这一掌雷霆万钧,未留余力,就是想将他毙于掌下,奇才当时便奄奄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