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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石看那些歌舞伎之技艺,自然是好的,却也还罢了。场边有个坐在旁边帮调灯光、守衣服的小婢,却是很美,看得他目不转睛。
同事见他失态,顺着他目光望过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对他笑道:“这小丫头果然长得不错,是不是?”
阿石心神不定、讷讷竟应答不上。同事怕他真得了相思病,连忙招呼那小婢的名字“椤椒”,叫她拿个东西过来。
椤椒起身,一走起来,姿势略为古怪,其实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阿石细心,当时就看出来了。同事附在他耳边揭短:“是啊!她是个瘸的。”
那一刻阿石的神情,竟如遭大石砸中。
同事原是怕他所恋非人,提早让他看见这女孩子的缺陷,谁知他受打击竟如此之大,想着不过是刚刚才看见,就算见美心动,何至于就如此入迷?不觉暗暗称奇。
那椤椒拿了东西过来,见阿石直楞楞对着她看,也觉不悦,回身欲走,阿石竟冲口问道:“你、你这腿是怎么伤的?”
椤椒放下脸子,道:“不是伤。是胎里带来的毛病。”
阿石方觉自己唐突,面红耳赤。椤椒回身就走。阿石举杯吃了口茶,才觉心神定了些。同事在旁徐徐道:“天涯何处无芳草。这丫头虽然脸长得美,无奈出生就是一条腿短,不是寻常修灵能矫得回来。何况还有个毛病。”
阿石道:“是什么?”
同事道:“你刚刚不觉得她过来的时候,也太香了吗?”
阿石确实觉得她身上劣质香粉味道刺鼻。
同事告诉他,不关香粉的事儿。是这椤椒天生爱出汗,而且一出汗,汗臭味就非常的重。所以她必须用很重的香。即使这样的用了,出汗之后该有臭味还是有臭味。传说中是有很高的灵术、很稀有的灵药,能解这汗臭之疾。但她这一小丫头,又怎么用得起?和腿瘸一样,这将是终生之疾了。脸生得美又怎样?大家修灵高了之后,容貌都可以微调,再高之后可以大调、再高之后还能自己捏脸呢!所以灵州美人不少。只她这腿瘸之疾,不是一点点修灵术就能弥补的。
这椤椒生性好强,可怜天生顽疾、又没有修灵的好资质,行路时怕人笑她瘸,拿厚底鞋垫在一边,又苦练行路仪态,好容易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了,但是这底细终归不能瞒人。她今生怕是嫁不出去了。同事见阿石入迷得突然,好言相劝。阿石神色颓然,口中唯唯喏喏,终归心神不宁,倒也没有别的举动。
到底是明白人,阿石自己也知道该丢开的。
他没再去找椤椒。
可过了一日,阿石走在路上,又正好见到椤椒端了一筐衣服过来。阿石第一反应是绕路走,呆了呆,脚步又鬼使神差的转回来,还是站在椤椒面前的路上。
椤椒抬起头,拿眼神问他:干什么?
那眼神似竖起刺的小刺猬。
阿石道:“你、你真是生来就腿瘸?”
椤椒冷笑一声,不予回答,往他身边要闯过去,拿动作来给他放话:别噜嗦!给老娘让开!
看中她的美色?她还不一定看得中他呢!她拿骄傲来掩饰自卑,恨恨的想:嫌我腿瘸,配不上你了?老娘还不想配你呢!
阿石在她身后忙忙道:“你误会了,我是见过一个人跟你很像。”
椤椒似信不信。阿石指天誓日道:“真的!”便说出某某地某某观。
那时他刚做了伙计中的一个小头目,押货到某地,到当地的灵观中参拜。
那灵观极清静,墙头很短,能见到墙头桃花开得正好。阿石从小门进去,也不见别的香客,但见有个出家人趺坐在廊下,默默参道,也不接待客人。阿石自己游历了一圈,看了些灵经灵宝、雕像壁画,还有小园中遍植的桃花,与人儿辉映——
哎,等一下,哪里来的人儿?
阿石见一女子在树下折花,身姿窈窕,脸在花中,看不真切,只隐隐见线条清丽,耳后一片皮肤尤其柔腻。阿石当时就心动神驰。
那女子折了花,便回身走了,步伐飘逸。阿石也不敢靠近,远远看她走的方向,那溪边也没有几处人家。他估定了她进去的屋舍,想上门造访,不好意思,想丢开了,又舍不得。好在是个小头目,行程大约可以作主,便多勾留一日,从早至晚只作参拜,在那里看着,皇天不负苦心人,又见到女子出来到溪边汲水。阿石喜极,也走近溪边。这次,那女子抬头看他了,脸上却全是坑坑洼洼的麻子,眼神也很不善,问他干什么。
阿石答不上来,支吾几句,踉踉跄跄走了。人家看他脸色不对,问他怎么了。他推说摔了一跤,又忍不住说起溪边有个人家……
“哦,甘仔家。他们家新娶媳妇呢!赶早几天,还能吃上他们家喜糖。”人家道。
原来是这样。你还别嫌人家脸上有麻子、口气不好。人家自己已经有老公了,还轮不上你呢!阿石失笑而退。
直到他又见到了椤椒。
灯光下,那面影,跟甘家媳妇好像,而且没有麻子,更见得艳光流转。
“可惜我有病是不是?”椤椒索性自己直说了。
阿石低头。
“而且我口气也坏。”椤椒自己道。
都是实话。阿石没法反驳她。
“其实那是我姐姐。”椤椒又道。
“呃?”阿石瞠目。
那个某地某村、某家媳妇,“是我姐姐。”椤椒道,“我家里穷,我爹娘以前把我姐姐卖给那家作媳妇了,又把我卖在这里作丫头。听你一说我就知道了,我姐是小时候生病,没好好治,落下了一脸麻子。她脾气也坏,跟我抢东西打架,能把我打出血。”(。)
第二十一章 鱼驿寄家书()
“哦……”阿石听了椤椒的话,呆了一会儿,“好巧。”
这么巧,他先遇到姐姐,再遇到妹妹。
——可是,所以呢?
任何巧事,如果没有一个“所以”的后续,那么巧又为了什么?
椤椒没好气:“如果我不是瘸的、也不是臭的,你说完好巧之后,是不是就要勾搭我了?”
水州女孩子泼辣起来,是真泼辣敢说。
阿石看着脚尖,竟无辞反驳。
他没有反驳,是他忠厚处。
椤椒说的原是实话,但叫他怎么接呢?怎么接都怕伤了椤椒的心、或者怕太假了说不出口。
椤椒至此也没话嘲他了,不知为什么倒是叹了口气,道:“你让让。没别的事,我要干活去了。”
走了几步,她觉得大筐子变轻了,原来是阿石还跟在后面,拿灵术帮她。
“我搬得动。”椤椒道。
“算了,帮你省点力气。”阿石道,“你们这几天事情多。”
这倒是真的。椤椒默然接受了。
他帮她搬、帮她洗、帮她刷。她想,他会不会真的有一点喜欢她?
这样想的时候,她就感觉自己身上温度升高了。
温度升高的时候,她就出汗了。
这时候出的汗,才是最臭的。跟狐骚味一样。哪怕香粉香精,都不能遮掩。
阿石终于往外挪了挪。
椤椒下了决心,道:“我还有个妹妹。”
“……?”阿石的脚步停住了。
椤椒道:“她体态就像我姐姐,脸就像我。她没有麻子、没有瘸、没有臭,脾气又温柔。”
阿石像听故事一样听着。
“爹娘把我们两个都卖了,留下妹妹。他们最喜欢她。”椤椒继续道,“姐姐会跟我抢东西。妹妹不用跟我们抢。爹娘会把好东西先留给她。她不用抢。爹娘跟她讲话都好声好气的。谁跟她讲话都好好的。谁都喜欢她。她说话也就是那么细声细气的,不像我们。她很温柔。”
阿石想,真的可能吗?原来天下真有那么一个女孩子,值得他喜欢。他看到的一鳞半爪,都是她美好的预告。
他心里好像有牙齿细细的咬过去、像有什么东西要拱破什么重压而冒出来。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喜欢。他问:“你妹妹在哪里?”
“几年前去姐姐家住了段时间。”椤椒道。“你看到的折花人,说不定就是她。她喜欢摘花来插瓶。她插的花挺好看的。”
“她现在在哪里呢?”阿石鼓起勇气问。
椤椒的目光从来没有这么温柔,温柔得像流水;也从来没有这么亮,明亮而不灼人。像是红红的夕阳融化在流水里。这样的红流其实是很绝望而凄怆的。从前那位著名诗人评价寂瞳是“落日熔波”,字面上说他艳丽风流,其实说的是他骨子里那深深的凄怆与绝望。
寂瞳经历过太多悲惨与绝境。
而椤椒又经历过什么呢?
阿石站在这里,把她的目光映得凄艳如落日,而他自己甚至一点都没觉得。只听她说:“她叫梿椒。爹娘做生意,把她带在身边。我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但我可以帮你去问问看。”
阿石应该是欢喜的。这么欢喜。他不由得把手按在了椤椒的手上,又赶紧缩回来,遮掩着道:“那,她许配给别人了没有呢?你妹妹梿椒。”
椤椒道:“应该是没有吧。我去问了就是。”
阿石多谢椤椒,看着椤椒写了封信,着鱼驿寄走了。只是椤椒父母作游商,现在不知行踪何处,虽有个固定地址可以联系,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能看到。椤椒却是很快就要随着歌舞伎离开此地。去伺候某些贵人们了。
悉家商号坐大到现在,时不时就要以金银美色去贿赂人,阿石也是司空见惯。这次的主要礼物是歌舞伎们,椤椒不过做粗活一个小丫头。也是身有残疾,反而成全了她,她向来不用担心被贵人们非礼。光那汗臭味,已足以叫人退避三舍了。哪个贵人会发神经来强她!
阿石就是想想她父母说家境困难,在灵州到底能困难到哪里去?略修个灵,打个猎,种个田。总不愁活不下去。还要卖儿卖女,无非觉得光是免于冻死饿死,还远远不够,非想活得再好点。才那样想要钱了。
想钱无可厚非,但把女儿卖出去,女儿又何其可怜呢?想着自己在父母心中,竟没有钱重要了。万一在外头受买主欺凌,更怎么办?
阿石触动自己心事,看椤椒一发可怜。他自己还算是无兄无弟。没得比较。椤椒却是跟姐姐两个都被卖,只有妹妹一个偏得父母怜惜、能长携在身边,听来自幼竟是受宠独一份的。阿石将心比心,想椤椒难免不平,但向椤椒杂谈问起,椤椒语中虽也略略泛酸,对这个妹妹梿椒却只有羡慕向往、没有嫉恨的。阿石故意拿话逗她,说梿椒或者也有不好的地方罢?椤椒立刻就要翻脸。
日月易移,很快到了歌舞伎要启程的时候,听说悉大小姐琦的身体也好得多了。悉家开了个庆宴,不说那些往来客户们,连五鹰都来相贺,歌舞伎们也于宴前献舞。大小姐虽然身体好了些,但仍然精神不济,略略露脸,并未多谈。家主与长老们都极宝贝她,一般的问候交谈都不用她亲自交涉。她只负责坐在尊座上微微含笑就好。帘幔花卉掩映,阿石也看不真,只瞥到一眼,确实妙若天仙。
有些悉家子弟不服悉琦这般受宠,私底下讲些怪话,避上不避下,被阿石听见,虽也理解他们心情,想想椤椒对妹妹梿椒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