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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如果真是那位大人嗅到了她踪迹的话,怎会易容来逗她,怕不早派精干人马火速来捉拿她了!
捉拿回去之后——
她甩甩头,想抛开这讨厌的想法,但实在难以抛开。
那位大人,在地州也算个传奇了,也许并不比水灵的王浸逊色。多少人津津乐道于他破的这个案、抓的那个贼,合起来简直好做一部传奇。而阿颜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却是这样一个场面:
有个男人在雪地里走,背后跟着一条狼。那男人脚下故意现出举步艰难的虚弱像,始终没回头向后瞧,只用耳力留心察听身后的动静。走了半里地,后面声息全无,他不慌不忙探手入怀,取出一面小铜镜,放在眼前朝后照,但见那苍狼始终跟在他身后二三十步,低著头,时窜左,时掠右,乍隐乍现,悄无声息。
一般狼哪有这种本事?这狼若非受天地灵气浸染而成了灵兽,那就是受妖气浸染成了妖兽了。
就算是灵兽,在被修灵者征服为座驾前,也是会吃人、伤人的。
这只狼显然很想吃了这个男人。
再走出半里地,双方的距离愈拉愈近。苍狼妖的胆子愈来愈大,有时窜到男人前面、一掠而过,有时故意从旁边接近男人,趴在路旁的雪坑中摇着尾巴挑衅他。那尾巴粗大如扫把,毛又粗又耸乱,狰狞可怖。等男人想对它发动攻击,它却又溜了。
男人似乎体力不支,脚下愈来愈蹒跚,气喘吁吁,呼出的白气化为白雾,眼角和眉毛已积了不少雪花,已结成冰了。他竟已没有多余的灵力为自己化冰。
片刻,“刷”一声响,苍狼妖从他的左后方冲上,爪子几乎要抓碰他的脖子了,但同时狼腹也暴露在他的攻击范围之内,是个很大的弱点。
男人很想攻击狼腹,但举手的动作却太慢了。
苍狼妖在空中打了个旋,刚刚暴露的腹部弱点立刻被遮掩。牠刚才竟是诱敌之策!
牠的爪子毫不客气的抓向男人的脖侧,却不是假的。
男人竭力抵挡,“嚓啦”一声,衣袖被抓得裂开。
苍狼妖从男人肩膀上掠过,消失在右后方的林影中。
双方的实力差距,已经很明显了。男人如果聪明的话,现在就该快点逃命,幸运的话,说不定还有逃脱性命的可能。
男人确实开始奔跑,但却跌跌撞撞举步艰难。他应该是先前受了伤,现在发作了。
苍狼妖还怕他也是诱敌之计,继续上蹿下跳,逗了他两次,第三次终于不再客气,朝他后背直扑而上。
据传说,狼扑人必从后上,决不咬脸咬喉,爪一搭肩,人如果回头,喉部便恰好送到狼的口边。这恐怕有点靠不住,如果不假,行路人何不背上包囊,狼便永远吃不到人了。
不管怎么说,狼喜欢从背后扑人却是真的。这只狼妖成了妖魔以后,也保持着原来狼的习性。
牠从后头飞扑向这个男人,居然悄无声息。
雪花片片飘落,也是无声无息。
飘落的雪花,就被刚涌出来的鲜血染红了。
苍狼妖涌出来的血。
想吃人的妖兽,反被人吃了。妖兽再狡猾,到底斗不过人。
本来随时都好像要摔倒在地上被吃掉的男人,静静的立在雪地上,看起来还是有点憔悴、有点疲倦,似乎受过很重的伤,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发作的。但他却始终不倒下。
后来他就进了疄品郡的朝廷,步步高升,终于闻名于宦途。
阿颜当然没有荣幸亲眼目睹他杀狼的过程。但是阿颜曾经被他丢在类似的旷野里,要面对类似的凶兽。
“喂,我怎么可能成功!”阿颜抗议。
“我成功过。那时候,我受了伤,跟你现在的功力差不多吧。”那男人淡淡道。
“……那你是怎么赢的?”阿颜问。
其实她还想问:你没骗我吧?不过看看男人那威严可怖的脸,她聪明的咽回这句质疑,换了个问题。
男人还真是诲人不倦,就给她讲了上述故事。不过,最后他是怎么杀的那只苍狼妖?他就没讲了。要阿颜自己悟。
阿颜现在还在这里,没有死,当然是那次终于悟到了。
不过现在回忆,她却没有回忆终于杀了凶兽的胜利场面,倒是不由自主回忆起她在荒漠中跋涉、被凶兽尾随、体力越来越流逝、死亡越来越真切的攫住她,她不断在脑海里播放那男人说的故事、不断的脑补细节的那场面。
当时想得太多、慌得太苦,竟至于现在都走不出那回忆去。一旦那场面开始播放,就停不下来。
阿颜只好给自己找点别的事做,转移情绪。
她开口问那受伤的男人:“你叫什么?”
“小生张鸿——”
“假名?”阿颜打断他,问。
这次,张鸿没有回答。
张鸿说他腹部的伤,是摔倒在山石上所致。阿颜看着,确实是钝器所伤。
山石也算一种钝器吧!
他的过去,他绝口不肯再提,阿颜也就没有再问。
姚老头不知为什么总看他不顺眼,想把他丢出去。阿颜问他:“你走不走?”
张鸿想了想:“先报了姑娘的救命之恩,再走不迟。”(。)
第四章 树摇惊夜鸟()
报恩的最好方式,就是给钱。
张鸿没钱,但他会行医。于是他挂了个布招牌,专门替人正骨、疗疮、止泻通便、牙疼脑热、小儿夜啼,一脚踢。
渐渐的客人越来越多。他赚了钱,就交给姚老头,于是姚老头也没有理由赶他走了。
当他的生意做得更好一些,就有人给他提亲。张鸿倒不推辞,只说:“我得先看着妹妹嫁个好人家。”
——哦对了,这个时候,他对外假称是阿颜的哥哥、姚老头的另一个远房侄子。
阿颜对此倒没意见,反正对她来说,“亲人”越多越好,可以掩饰她的本来身份。
不过她没想到张鸿居然还能把她这个“亲妹妹”如此使用。
她脾气再好、再不计较,也想跟张鸿算算这笔帐。可是她找到张鸿的时候,张鸿左手托一匣胭脂花粉,右手拎一包八宝鸭子,冲她微笑。
张鸿的微笑,是很动人的,像秋天的湖水里,有朵双掌合拢那么大的花儿,不紧不慢,一瓣、一瓣的开了,那么专心与温柔。
阿颜到嘴边的计较平空失遗忘鸿把胭脂匣子递给她,她却去接八宝鸭子,局促中,随口道:“姚老爹曾经说,烧鸡烧鸭什么的要邻街的花生米、五香干,配起来才叫香!下老汾酒简直绝了。”
张鸿没有二话:“我去买。”
阿颜叫住他:“算了,改天吧!今天又不是过节。”
“喜欢就吃吧!当今天过节好了。反正明天……”张鸿把底下的话咽回去。
阿颜知道他想说的话:明天,也不知还能过这样的日子不能。
两人对站着呆了片刻。张鸿匆匆转身,逃也似的离去。
过了太久的时间,都没有回来。
阿颜去找他,香干铺子里没有他。街市略有点警戒气象,听说是一股乱党打得近了,不是针对张鸿。
阿颜又去了酒铺。
一个黑衣中年大婶坐在那里歇脚,向过往行人请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医生的孽种。
那医生。仪表堂堂,谁知私底下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迷信“吃什么补什么”,想补一补床上风光。就私自把一些没根底的流浪儿引到家里弄死了,割了底下那话儿泡药酒。事情捅穿后,本该处死的,他上下使钱,只判了“镜刑”。
所谓镜刑。就是犯人给别人身体上造成了哪部份伤害,就在犯人身体上找补回来。
黑衣大婶的儿子就是被那医生害了的。她忿极,掏家底捧出几个钱,求官府判斩立诀,又去求行刑者把医生杀了。哪个理她!
那医生行刑日子,正与黄侍郎是同一日。行刑的,是个资深刽子手,一干瘪老头儿,手式老辣,拽开医生袍子。手起鸟落,示众一周,大家高声鼓噪。前戏火爆,叫人心满意足。医生血淋淋晕迷、被拖了下去。黄侍郎上场,一时鸦雀无声,等着看这重头的正戏。
犯官验明正身,脱了衣袍。开剐前,刽子手要一掌拍在犯人心口,封了他的血脉,这样免得血乱流不好看。还能帮助创面整洁,保证刽子手准确下刀。
老头儿拍得利索,割得也漂亮,观众大声叫好。但割着割着不对了——犯人怎么没反应?再硬骨头也不至于吧?
一检查。坏了!犯人已经死了!这才割了多少刀?
群众很失望,大声鼓噪,演化成骚乱。老头儿吓得逃跑了。老头儿的上司引咎自责,挂起乌纱帽,下决心天涯海角也要捉回老头儿惩罚!
——这且不提。
总之那医生回去之后,邻居同行都嘲笑作弄。受害者亲友又堵着门骂。他安身不住,溜出京去,不知到了什么地方。那医生的儿子,也觉得很没脸,离家出走。
罪孽深重,怎能一跑了事,黑衣大婶一路追来,追不到医生,但发现医生儿子的行踪,断断续续的找到这里。
她向人家描述医生儿子的样子:尚未弱冠,白白胖胖。
张鸿看起来二十好几了,皮肤深褐,结实消瘦。
大家都说没见过这样的人,并且很同情那个大婶。给了大婶一些剩饭冷馒头,鼓励她继续找下去,找到后最好拉回潜城让大家开开眼界。
大婶极感谢大家,收好饭食,准备出城,可是士兵封了城门——戒严了。
乱党越来越猖獗,潜城多点小心是没错的!巡城士兵敲着锣警告大家:该回家的回家,该去客栈的去客栈,别在外头尽遛达——
戒严了!
一片慌乱。黑衣大婶舞着胳膊问:“那俺去哪?俺去哪?俺没钱!”这次没人理她了。
阿颜站了片刻,转回去。
在黄侍郎的废宅里,阿颜找到了张鸿。
张鸿在一座朱栏青瓦的小楼前。
那小楼就是传说中黄家小小姐的闺楼,早已一半倾颓,成了鼠穴雀窠。楼边有一片梅林,无人照料久了,枯朽倒下好几株,留着的也枝杈乱着长,像落难的妇人,蓬头垢面。有株合欢树,倒是茂盛得惊人,吸取了整宅的生命力一般,树冠是艳丽的绿色,羽毛般的叶子一片片那么生动,似浓密的睫毛,仿佛有什么狡黠的眼睛躲在下面、随时会向人窥视。
张鸿凝望合欢树,不知多久。阿颜足音从他背后轻轻叩来,他回身,给她一个微笑。
笑容清净发苦。
他说:“站了这么久,也没什么妖精肯出来收了我呢。”
“啊,”阿颜徐徐回答,“我想这个世上并没有妖精。”
她伸手,牵他回去。他一言不发将手放进她手心里。那只细弱的手,却出他意料之外的有力,仿佛他将全部生命交给她,她都握得住。
但他们已经出不去。
戒严的士兵封死了所有街口。他们已经催促过三次,良民们再不各自归宅,全都要当作乱党探子抓到狱里去。
阿颜听见了第三次催促,仍然走进废墟中来。她想,也许他在这里。
她不忍他一人退避在这里。
她找到了他,却再也出不去。
好在天气暖了,随便哪儿混一晚,冻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