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问:“怎么称呼?”
“我叫李不作。取述而不作之意。公子——?”
我想也不想张口便侃侃而谈:“姓言,行二,家在京郊,我家三代做的都是绸缎生意,人都叫我言二公子,这是舍妹四娘。”
——一番身世早已说得顺口,纵是虚假,却全无破绽可寻。
……渐行渐远……他日的旧名姓、旧面目都不再提起,在无人知识处,我坦坦荡荡,从容不迫,怡然地做着我的言二公子。从前种种一笔勾销,时光如三丈白素,随我挥洒,自在挥毫。全没有半点挂碍,甚至有姓无名——我无赖地爱煞这样的自己。
“原来公子是京城人氏……”李不作的愁眉苦脸顿时平添了几分风雨欲来的味道,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应四不动声色,悄悄伏到我耳边:“长留,你看,他会不会是‘那个’?”
“‘那个’?”
“就是‘那个’啊!深山野林的,你看看那张脸,白得没点人色!这也就罢了,还那样一脸的哀怨……我看是含冤未申积了年的老鬼。”
我尽量不引李不作注意,仔细把他上上下下看了几遍——李不作只顾惆怅,倒没工夫管我们是不是在看他——我道:“就算是,估计也是个不成气候的。”
看他这样子,能弄出什么花样来?还怕他不成?
应四轻笑。
李不作怔忪的想着心事,顺口道:“不瞒二位,我这一身风尘仆仆,也是刚从京城来。到了这里才想到,要是回不去怎么办?唔……真是难……真是难……”说到这里,抬起头,眼神闪烁,犹豫了片刻,下定决心似的开口:“既然遇到两位,那就是有缘,一定是上天指引我遇到两位大仙!还请两位大仙发发慈悲帮我逃脱困境!”
大仙?
我有些狐疑,他是在叫我们?
“大仙!……”见我们半天没说话,李不作叫的愈发凄切:“大仙若不帮我,我只有老死异乡、流离失所了!”
我回过神,转向应四,她震惊无比地微微张着嘴,连目光都凝滞了。
我清咳:“呃……李兄……你说的大仙,可是指我们兄妹?”
李不作连连点头:“实在是无路可走才敢冒犯大仙,还请大仙不要怪我。”
“你为什么会以为我们是什么……大仙的?”我艰难吐字。
他一愣,随即说道:“公子这般俊美无双,这位姑娘也是明艳绝伦,都不该是俗世中人,再说,两位若不是狐仙,又怎么会半夜三更停留在这种荒郊野岭?”
终于明白过来。
我以为他是鬼,他当我是狐。
自以为在揣测他人,神鬼不觉;他不露半点痕迹,原来也一早将你疑心了。你看,终究谁又把谁算计了去?莫非阁下还以为就你洞若观火、眼力如电,什么都看得通透?
我大笑,应四笑得说不出话。李不作一诧,总算明白了,也讪讪地笑。
应四忍了笑,比比他又比比我们,说:“李兄也是好人品,为何也半夜三更呆在这荒郊野岭呢?我俩和你一样,也是落魄江湖载酒行呢。”
李不作的脸色居然慢慢红润起来,原来那让我们好一阵联想的“面无人色”竟是被我们这两个“大仙”吓的——他叹了口气,语气也放松了:“唉,君是远游子,他乡幸运身,和我这个无家可归的人又怎么会一样?”
倒被他这句话挑起了兴趣。看看天色,离天亮还遥遥无期,山雨也正下得畅快。反正是永夜难消,不如找点消遣。我问:“李兄到底是为什么事发愁?”
他只是叹气。
“你说出来,我也许能帮得上忙呢?”我继续循循善诱。
“是啊,大家参详一下,事情总好办得多。”应四趁机煽风点火。——想来她也和我是一样的意思。
李不作想了想,又是一声长叹:“我是洛阳人,住在洛阳紫云巷尾那座婺嫣园……”
应四接口道:“啊,是那个婺嫣园么?据说那里有天底下最好的的牡丹!你住在那里,那是锦衣玉食,又怎么会无家可归呢?”
李不作微微红了脸,支吾着说:“我也只是寄住,如今可不是被赶出来了么?那里,那里……是我情人的家。”
“……原来你是入赘。”
“不……也不是……”他越发局促,吞吞吐吐了半天:“我那个情人……是……呃……不是女人。”
应四笑吟吟地开口:“原来如此,既然是情人,他为什么还要赶你走?”
大约是看我们并不介意,他放了心,说话也流利起来。
“他叫裴寻意,是裴家现下的主事人,裴家在洛阳是富甲一方的大族,代代都是些名垂方志的人物。我娘死的早,爹又志在山水之间,出门游历已经好几年没有消息了。我认识他以后,就跟他住在一起,他说话虽不客气对我却是极好的,我们…呃…感、感情也很好。三个月前,他一个朋友从江南来家里作客。那人是胜名天下的才子,一见之下,直让人顿觉身在六朝!真真是王谢家子弟一般的人物!”
我听得有趣,饶有兴致地追问一句:“果真?”
李不作眯起眼睛,叹着气,悠悠然地说出四个字:“芝兰玉树——”
啧啧!
——竟当得起这样四个字呢!
究竟何等人物?……我略一想象,已是神往。
枯枝在火堆里噼噼啪啪的爆裂开来。三人皆是无语默然。
好一会,李不作继续娓娓道来:“我素日在洛阳城方圆百里之内也算小有才名,有这等好机会怎么甘心放过?便拿了几篇自己的诗文请他指教。谁知人家还没说话呢,寻意倒先开了口取笑我,我一时气不过,和他争起来,他便问我:‘百无一用是书生,你可听过?你号称才子,这个名声可曾为你带来过什么好处么?’——你们不知道,我不擅营生,从前没认识他时,常常过得潦倒,后来住到裴家了,才总算是衣食无忧……我虽然没什么本事,却也不愿意被他看低了!正好今年开科取士之期将近,那天晚上,我便偷偷跑出来,到京城赶考……”
李不作说到这里便不说了,一脸抑郁之色。
我一笑,正要开口,应四已经正色道:“科场失利,那是常事,又有什么好介意?你看历朝历代,多少状元、多少榜眼、多少探花?如今还留下名字的又有几个?你看耆卿放翁,你看步兵叔夜,下笔如奔雷,千载之下炳炳朗朗,不也都是一生颠沛?连陈思王那样才高八斗绝代风流,也毕其一生不得展颜一笑!是真名士,自风流——你还只管想不明白?!”
李不作一震,如啻雷击。继而欣喜若狂地站起来,向她恭恭敬敬地一揖:“是!是我糊涂了!多谢四娘提点!”
应四只是抿唇一笑。
李不作坐下来,又有点忧心仲仲地说:“可是,你让我又怎么好意思回去?就算我厚着脸皮回去了,寻意一定也还在生气,以他的个性一定不肯让我进门!”
这还不简单?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值得这样犹豫?人生苦短,哪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
我问他:“你想回去么?”
“我以前一心只想让他看看我有自食其力的本事,不想让他看不起,现在我也还是这么想,我不想一辈子依附他……但是和这些比起来,能跟他在一起我觉得更重要……”
他偏着头想了半天,有些羞涩,慢慢的说着,看看他的样子,竟忽地妩媚起来……
到了洛阳是第二天的午后,李不作等在巷口,我和应四拿着他的信进了婺嫣园,园里的牡丹果然国色天香,鲜妍而明媚,就像这园子的主人。其实裴寻意并不是李不作形容的那么凶恶,他年轻挺拔得会让大部分女人心醉,尤其当他看到李不作的信时,那不由自主微微翘起的嘴角,真是动人之极!
“不作他好吗?他在哪里?”他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信,终于抬起头。
“他很好。”
“哦……”裴寻意想了想,收起笑意,沉下声:“请两位等一下,我给他回封信。”他把信交给我的时候,稳重得就像刚才的急切都是假的。这两人倒真是天作之合,明明这样相爱,却都僵持着不肯坦率。他有这样的余裕惺惺作态,不都是因为笃定了他除此之外便无处可去,一定回来么?
我有些好笑,然后就怅惘。
相思相望不相春……其中况味,他们一定是不懂的。
李不作只看了一眼信就几乎哭出来。信上漂亮的瘦金体只写了一句话——“君若还家近夜来”。
李不作苦着脸,张皇不已地拉住我:“怎么办?他一定是不要我了!”
我胸有成竹地拍拍他:“放心,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他是吃定你一定会回去,才摆架子,要是知道你不是非回不去不可,一定亲自来接你!”
“不回去?那我去那里?”他愣愣地反问我。
我开导他:“那,你不是不想让他看不起么?这正好是个机会……让他知道你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又不是非他不可。”
“可是我能做什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李不作想了想,狠狠顿足:“哎,当真是百无一用!”
“你可以设帐授徒。就冲着你这个‘才子’的名头也一定生意兴隆!”我提醒他。
他还有些担心,不过无奈之下也只好照着我的法子做了。
我们在洛阳城郊的地方找了个小院落,就在驿道边,门外有一行翠柳,既不嘈杂也不至于太过冷清,勉强也算得上是个读书的地方。看他一脸患得患失,真是除了那件白衫就再找不出点才子的风度了。不过才子亲自授课的消息去果然轰动了半个洛阳,不少人家都急急忙忙地把子弟送了来攻书,才两三天的功夫,已经书声朗朗。
黄昏时,应四沏了好茶,我和她坐在门外的柳树下纳凉,学童齐心协力大喊“天地玄黄”“赵钱孙李”的声音几乎把屋顶都要掀翻了。树上的知了此时亦叫得声嘶力竭,大有想一较高下的意思。不过有这帮小娃儿在,我怕它们是没有逞能的机会了。应四支颐听了半晌,突然一笑:“小孩子声音脆,念得真好听。”
我懒懒地白她一眼:“一群乌鸦噪晚风,诸生齐放好喉咙。哪里好听了?”
应四依然笑言恶恶:“是好听啊!你小时候不也是这么念过来的?”
我喝口茶,顺口接上:“怎么会?那时候都是重华教我念书,他教得好,念得也好,他的声音……”
截然止住。
重华重华重华——……
坚持了那么久不肯想不肯说的名字,刹那间还是脱口而出。
重华重华重华——……
只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