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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眶乍红,微微地侧过了头。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而开口:“那年,我坐在明砀山上,到了晚上,山高月小,真是好景致……——不知道世上是不是真的有山名长留?翻遍《山海经》的话,不知道又能不能找到一个地方能让你长留?……求不得……不过陪你浪荡五湖,羁旅天涯罢……”
“……这辈子是不成了,但,若有来生,定许三生。”
他不置可否,淡淡倦倦微露笑意。
对他一笑,回过头,百里江山尽收眼底,猎猎朔风穿身而过凛冽地直扑关内而去。且看古往今来,物是人非,天地里,就惟有江山不老!百年世事与身世,至此都休。我只是忍不住,想再一次,把那个名字尽力吐露——
重华!
——全文完——
番外之一——醉笑陪君三万场
花是杜鹃。
红得啼血,时令一到便按捺不住,急急忙忙舍生忘死拼命绽放,惊心的冶豔。连看的人都不忍了。却又大约是耗尽了力气,略一挨著就应手而落。整个儿躺在地上,依旧是摄魂夺魄,不知道日子久了会否也就是恨血千年土中碧?
红颜弹指老,不也如是?
她收回手,吟吟起身。
她本不叫应四,就像走在前面那人原也不叫言二公子。
中山王府的昌邑郡主,父亲是今上亲叔,大权在握,母亲亦出身名门,如此显赫,世人莫不仰视。虽是女子,却也是父母心头宝贝,延请海内名士讲解诗文,王爷又亲自教授骑射。闲时著梅花妆,挽堕马鬟,习折腰步,亦是一代绝色。连坊间的五岁小儿也知道“中山有女,豔绝长安”。
那个时候,隐约也听过被传唱著的另一个名字,是名冠京华的谢长留。
长到十五岁上,已经能驯服王府里最烈的马。也就是那一年,提亲的人踏断了王府的门槛。父王舍不得她,等闲不肯许人,直到那一天,她隔著珠帘看到随父辈上门求亲的他。蓦地红了脸,张惶逃开。园子里杜鹃正豔,她惊魂未定,伸手一摸胸口──心跳得飞快,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千般道理大不过一个“喜欢”。等父母问起,她断然点头,说一个“好”字,便是百劫难返!
中山王嫁女,何等盛事?那一夜,宾客三千,车水马龙,火树银花。她含笑独坐鸳鸯帐底,等她的爱郎前来相迎。隔了头上红纱,看什麽都是红的,仿佛要烧起来似的,一天一地地蔓延著。
等来的,是面无表情破门而入的禁卫军。门外响起凄厉而仓皇的哭叫,有什麽东西摔在地上,碎了。她默然一会,伸手摘下头顶凤冠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然後落落大方地站起来:“走吧。”
中山王府一夜倾颓。
谋反,依律当族。母亲哭著搂住她和幼弟,说只求他们可以苟活。父王咬著牙:“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多说何益?”最後,皇上发了话:“首逆问斩,子弟年幼,何罪之有?入宫为奴也就罢了。”她远远看著她坐在龙椅上的堂兄,依稀又想起当年那个笑著俯身喂她一口桃花酥的少年。
她被派到白水湖当差。还好是无人居住的偏僻所在,受的凌虐也少,但身为下贱,也就用不到从前那些金尊玉贵的名爵封号,她随口改叫自己应四。以前的名字就像是一场场记忆中风光的盛筵,短暂或久远地封存了。悄悄托人打听了,原该是她夫婿的人原来早就避祸出家,她将就听著,拔下珠钗谢了送信的人,眼泪早成串滚下。
过了几年,白水湖终於住了人。谢长留。曾经听得熟了的名字,不知是不是也算得故人?
那天晚上,在回廊下碰见她的堂兄,当今圣上。往事电光火石的一闪,一句“重华哥哥”总算是忍住了没有叫。他只是一笑,问:“郡主近来可好?”
叫她如何答他?
他倒也不等她的答案,只自回身。
留君不住。
留君不住。
痴立良久,反反复复,就只是念著这一句。
那天,她知道了每夜子时南墙总有一刻锺的时间无人巡守。
那天,长留问她:“你叫什麽名字?”
你那边是爱酒能诗一事伤心君落魄,我这厢是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然,何妨?不过醉笑陪君三万场。
长留,忘了告诉你,我的名字,叫广陵。
…完…
番外之二——十年踪迹十年心
香是佛手。
皇家尊贵原属意龙涎,但不知何时起,还是爱了佛手。名字就先素三分,一丝儿清清淡淡如影随形,浑然无迹,幽幽地,直入心底,别有一番追魂摄魄滋味。
在他折上漫漫写上:“昨夜小寐,忽疑君到,却是琉璃火,未央天。”一字一句,一笔一划,漫漫写去,力透纸背。殷红的朱砂御批,夹杂在家国天下事间,写在社稷苍生之中,永夜寂寥入骨相思也就一并浮荡其上……
放了笔,却又是怃然了。
七岁那年,知道世上有山名长留,长留,那以後就是他的名字。犹记得那天,父皇牵著他的手走进嵌春殿的情景,从此便是十数载光阴晨夕相对。虽是天子,但,江山自有姓氏,天下岂能真为我一人所有?我以为,终此一生,只有那个人,会是我的。
直到有一天,他终於还是浪迹天涯去。
留君不住从君去。
他走的那个晚上,我独自坐在嵌春殿,青玉灯明明暗暗,远远听著渐起的喧哗声,忽而忍不住失声恸哭……
──我为你取名长留,为什麽你却不能长留?
清平盛世,许多心绪只向暗中折磨,一个人在心里兵荒马乱地想著他。是谁说破愁须仗酒?总是更深时分,一盏灯,一杯酒,心心念念都是他从容一笑……
终於一意孤行点了裴章做大军主帅。老臣们的折子一份接一份递上来,一份接一份,都被我笑著扔开。他们要的是江山,而我,我要的,是长留。输了,不过是这个天下;赢了,我便找回他。既是一身伤心留不得他,那我便不要天下,来换他长留。
他终是回来了,而我终是没赢。
一年一次,我问他:“你为什麽不肯回来?”
一年一次,他笑著答我:“我已找到我的地方。我要你作个旷古绝今的圣明天子,我要保住你的江山不容任何人染指,我要助你开承平盛世……”
香是佛手。
人是长留。
细细算来,又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完…
番外之三——花月记
你知道什麽是风流。
你知道什麽是相思。
便是捻针采线伴伊闲坐,也都是空的了。
她如今果然姓了柳。镇日只坐在窗前发呆发愣,或是做些从来没甚用处的女红,正对著,就是一园子迷眼的春花,她只是看著,再找不到一首诗一句词来应景。长相厮守,终究磨平了女子的年华。
“伤心岂独是小青。”世间的痴儿女,何止她一个?怕就怕,半生泪尽,到头来还是一个“散”字。“散”──她曾经也是怕的,但如今,她怕的,就只是一个“拖”字。
小儿子已经长到十四、五光景,开始背了人看《会真记》,恰恰的被她拿住了。她瞥一眼书皮,一时血气翻涌,自己已经是一辈子了,怎麽连儿子也开始看这劳什子的东西?!捧著含著好不容易养大了,不承望竟也是个多情的!……
她恨恨地把书一丢,骂:“这是你看的?!看我回头不告诉你老子去!”
儿子张皇地退出去了。
到底还是不解气,她一回身,捡起书,撕了个粉碎。
虽说威胁了要告诉他老子去,却不知道那人管是不管呢……她怕“拖”,却还是一天一天死命地拖著,拖得精疲力竭,拖得满目疮痍,其间分分合合生生死死都已经有好几次,成了惯常,这倒比分合本身更让人寒了心……
慢慢坐回去,小丫头们无声无息地进来了,把一地的风流文字收拾得干干净净,脸蛋儿整齐,手脚也伶俐,只因二八年华就恁的动人……秋十一娘漠然看著,想她的如花年华,顾盼生风,却不也那般风光?
她最风光的年华,全部都抛在那条河边。
华灯流萤在暗香浮动的河里闪烁不定……
临楼一瞥的惊鸿,眼波明媚流转,私底传递著的一方小笺,蝇头小楷暗通款曲,或是七步成的佳句终於惹来一笑,伴著咿咿呀呀的小曲流畅不息地上演。舞裙歌板,硬是压过了所有的人间风月……
犹如腮畔的胭脂,无端的凄丽与惨烈,张扬的红,直烧上眉梢。
惊才绝豔──
那一晚,轮到她。
先是几个小丫头走在前面,妈妈压低了的声音喜孜孜地传进耳里:“各位公子爷,姑娘这就来了!”故意在门口略略一停,一旁早有人挑起帘子来,秋十一娘就这样出场了。
已是一片惊叹声。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就只有他,视若无睹,兀自哺酒给怀中的女子喝,许久,慢悠悠地抬起头来,那一刻,真是静得可以!──他看定她,一笑,道:“果然是妙人!”
妈妈急忙赶上来介绍:“这位就是柳家的三公子了……”
柳三公子……
秋十一娘一一地上前见礼,只是一双眼睛再没有离开过他。素日里见惯了江南江北的才子词人、公子王孙,狷狂的有,清逸的有,耿介的也有,却没见过这等人才。一向以为六朝人物只不过是扑朔的神话,没想到让她碰见他,亭亭的,举手投足,竟是谢家子弟的风度。
芝兰玉树。
…完…
番外之四——落花时节再逢君
多年以后,他又回到江南。
正是落花时节。顺流而下,处处风致嫣然,时而,会有浮在水面上的一点落紫残红平滑地掠过江心月影。
一曲横笛,系舟处,又是断岸垂杨。
记得十岁那年,第一次随父亲上灵隐寺听人讲经。说的是一段圆觉——
“善男子,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犹如迷人四方易处,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譬彼病目见空中华及第二月。”
说经的禅师长了一把大胡子,端坐坛上,不怒自威。
虚空如何生花?从何而来第二月?
一时间,竟是如醉如痴。
很多年后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