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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滢想着,含笑推被而起,启帐环视。
屋中红烛耀耀,窗纸泛出青白,屋角烧了一只炭盆,此刻仍有余温。
她掀开帐子下了床,趿着鞋去找衣裳。
裴恕没忘了晨练,她也一样。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断然抛不开的。
她走动的声音虽轻,屋外值宿的仆役却是听见了。
说起来,因寻真与知实皆是未婚的姑娘家,陈滢不欲她们尴尬,是故,昨晚值宿的乃是裴府仆妇,一姓郑、一姓惠,皆是三十许的妇人。
这二人虽年纪大些,却是打小儿便由威远侯老夫人亲自调教着的,后老夫人病故,她二人便许予了府中管事,霍嬷嬷见她们稳重大方,规矩上头亦是好的,遂将她二人调过来,帮着陈滢打理府中事务。
此刻,耳听得屋内帐幔窸窣,那郑嫂子便当先挑帘,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却不想,方一转过围屏,正撞见陈滢着衣,她吓了一跳,忙上前陪笑道:“哎哟,夫人起得好早,奴婢给夫人请安,奴婢这就叫人进来。”
陈滢谢她一声,手上却是未停,利落地穿好衣物,仍旧是惯穿的男式箭袖,又蹬上一双皮靴。
郑、惠二人早得了吩咐,见状亦未吃惊,只有些讶然于新晋威远侯夫人体力之好。
昨夜她二人听得分明,小夫妻直折腾到了三更天才歇下,如今再看,夫人面色红润、精神抖擞,瞧着竟不比他们侯爷差多少。
那惠婶儿便偷笑,又拿胳膊肘一拐郑嫂子,呶嘴轻声道:“怪道侯爷这么着紧夫人呢,果然的,这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儿哪。”
郑嫂子正自小心地将那落了红的帕子拿锦匣装了,一壁笑道:“这样儿才好,身子骨健壮了,生养起来就容易。咱们侯爷这眼光可真没的说,会挑媳妇儿。”
威远侯府曾遭大变,老夫人生前最在意的,便是子孙的身子骨儿康健,次一个,便是性情需坚韧。
尤其是裴大姑娘吞金死后,老夫人便一直愧悔,道是不曾教导她坚强。临终前,老夫人更是切切叮嘱唯一的孙儿,定要裴恕寻一个秉性坚强、身子骨健壮的孙媳妇,多生几个孩子,让裴家的香火绵延下去。
也正因此,裴府上下的审美便与常人不同,举凡那娇娇弱弱、柔柔软软的姑娘家,他们皆不大看得上,今见陈滢如此,他们反倒觉得好。
此际,听得郑嫂子所言,惠婶儿便一力点头,又撇嘴道:“不是我说,前头那什么谢家的姑娘,就很不成样子,一副风吹就倒的模样,整天作乔作致,我就瞧不上。”
郑嫂子对此很是赞同,点头道:“可不是么,那两个一脸小家子气,还是夫人这样儿的才能撑得住场面。”
陈滢此时已然出了屋儿,正吩咐寻真并知实准备晨练之物,故她二人才敢说两句闲话,却也没敢多言,三两句便罢。
将窗扇推开、屏风撤去,帘幕亦皆挑起,散去那屋内大半宿留下的旖旎气味,待见诸事妥当,二人方唤了小丫头进来收拾,那郑嫂子便捧着锦匣,喜孜孜去了前头,给霍嬷嬷道喜去了。
第697章 挂冠而去()
陈滢晨练的地方,乃是婚前就划定了地步的,便在离正房不远的一间小跨院儿。
此处依陈滢之意收拾成了小练武场,立着箭垛子,又有几种不同的练臂力的器物,却是比陈府规整多了。
陈滢在此消磨了约半个小时,正待离开时,恰见裴恕走了进来。
他著一件玄色单衣,身上热气蒸腾,眉眼亦似被汗渍浸湿,比往常更显黑润。
“夫人好早。”他心情极好,咧嘴露出灿烂的笑容,冲陈滢一点头儿,又往左右看:“这里你可还满意?”
“很好,谢谢阿恕。”陈滢回以一笑,向他身上张一张,柔声问:“不冷么?”
暮春的清晨,风还是微凉的,裴恕满身大汗,陈滢怕他着凉。
一听这话,裴恕那嘴都快咧到耳根儿去了,心里一骨嘟一骨嘟地往出冒甜水泡儿,整颗心都是甜的。
瞧瞧,瞧瞧,这就是有媳妇儿的好处,往常他出操归来,除了霍嬷嬷,谁会问他半句冷热?
那一刻,他自动忽略了他那一身煞气所造成的劝退效果,更无视了仆役们看到他时噤若寒蝉的眼神。
总之,媳妇儿就是好,知疼知热的媳妇儿,简直是天下第一好。
“你夫君我棒着呢,莫说这天时,就算冬天下大雪,我也就这一身儿。”裴恕显摆地拍了拍腹肌,那“嘭嘭”结实的声响,此际听来,竟还有几分诱人。
当然,此处之诱人,仅针对陈滢而言。
裴恕那副身板儿,她甚满意。如果挡住那双不太大的眼睛,只从下颌儿往下看,那轮廓、那肌肉、那骨架,绝对能让二十一世纪女人尖叫。
得夫如此,她满足了。
她走上前,拉住裴恕的大掌,含笑道:“咱们一块儿回去吧,我还要再练会儿大字。”
“我就是来接你的。”裴恕笑出满口白牙,亮灿灿地,衬那一身黑衣,好似天光都亮了几分。
两个人牵着手,漫步前行。
春风温柔,花圃里开了好些月季,姹紫嫣红、花香浓郁,几羽蝴蝶飞于花间,翩翩若舞。
“看我,光顾着欢喜,险些忘了这东西。”裴恕蓦地似想起什么,自袖笼中取出一页纸,递予陈滢,咧嘴道:“这是今儿早上我在地上拣的,一看就知道是阿蛮的东西,我画了押、签了名儿,阿蛮瞧着可好?”
陈滢就着他的手望去,不由张大了双眼。
他手中所持,正是昨夜她想要拿给他看的东西,那上头端端正正《婚姻协议书》五个大字,正是她的笔墨。
昨夜洞房时,她原想与他先签了这份协议,只后来却没忍心提。
可却未想,昨晚动静大了些,这纸想是从袖子里掉了出来,今晨被裴恕瞧见,他便自动自觉地签字画押了。
“你……都看过了?”陈滢接纸在手,望向那枚鲜红的手印儿,并龙飞凤舞的签名,轻声问道。
裴恕浑不在意地点头:“瞧过了,我都同意。”又笑出满口白牙:“媳妇儿说什么都是对的,我听着就行了。”
陈滢仰首望住他,干净的眸子里,正映出他弯弯的笑眼:“阿恕,此协议并非儿戏,我是认真的。往后我不仅要把女校、庇护所和女医馆开到宁夏,还会开去江南与东北,等开办完了,我还要时常四处巡视,还有……”
“无论你做什么,我都同意。”裴恕打断了她,剔透瞳仁如墨玉,温暖且信赖:“你做的是好事,是行善,且还是大善,福泽百姓,下一代、下下一代的好些人,可能都会受益于你。身为你的夫君,我自当鼎力相助。”
他忽敛了笑,伸臂往四下划了半圈儿,正色道:“我裴家军不仅可保家卫国,亦可为此大善之事而奔走。只要夫人用得着,裴家军便护着夫人行南去北,走遍大楚便是。”
磁沉音线,少了往昔醺人的酒意,而是掷地作金石声。
陈滢目注于他,张了张口,喉头却蓦地有些堵塞。
她没想到,裴恕的态度竟会如此鲜明、且坚定。
或许,她一直都太小看了这个时空的人们。
他们并非冥顽不灵、食古不化,正相反,他们的胸怀、见解与抱负,绝不比现代人差,而他们的眼界,更是远远超出于这个时代。而谁又能说,陈滢能有今日,不正是因为有着许许多多如裴恕、陈涵、薛蕊甚至是郭婉这样的人么?
诚然,他们有着相异的经历,亦走在各自的人生轨迹里,可是,他们却有志一同地对陈滢所做的一切,表达出了强烈的认同感,甚至不惜为此放弃所有。
郭婉数度捐款、陈涵与薛蕊的出走,还有此刻裴恕的支持。
这一切无不表明,只要陈滢坚持朝着那个方向走下去,这世上,总有人与她同行。
她深深地凝视着裴恕,水一般干净的眸子里,有一些什么,缓缓漾动。
多么幸运,她找到了一个与她高度契和的伴侣。
身心谐调、灵魂合拍。
她甚至有种错觉,她的两度人生、一场梦境,会否皆是因此而来?
而她与他的相逢,又会否是上天的意志,令他们百转千回,终不曾错肩?
繁花绿树间,蝴蝶翩飞、空气馥郁,一双俪影两两相对,浑忘了周遭一切,唯将眼前人,作这世间最美的风景。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李氏与陈劭,亦正两两相望。
竹子桥下,流波宛然,桥边开了几丛芍药,桃花般的颜色、牡丹般的雍容,在春风里摇曳着,恰似对镜梳妆的美人儿。
“辞官的折子,顾大人已然替我递上去了。”陈劭将视线自李氏面上移开,目注桥下流水,身上白袷迎着风,袍袖翻卷。
李氏亦垂眸望向水面,微蹙的眉心,隐了一丝担忧:“万一上头不准,又当如何?”
“应该会准的。”陈劭面色笃定,屈指轻扣桥栏,发出几声轻响:“我这头痛症已经一年多了,至今未见好转,偶尔发作,便要耽搁公务。顾大人才上任,正要做几件大事,有我在倒拖他的后腿,所谓当断则断,顾大人必不受其乱。”
朗然的音线,不知何故,杂着几分寒瑟。
第698章 必无相负()
李氏闻言,眉心犹自蹙紧,目中忧色比方才更浓:“那……万一陛下不准呢?”
“没有这个万一。”陈劭淡然道,清润面庞上,一抹冷意飞快滑过:“陛下必会允准,夫人只安下心来,准备余事便是。”
言至此,掠了掠衣袖,忽尔侧首。
一刹时,那如浸夜华般的眸,莫名地,涌出几分落寞,顾视李氏良久,瞬也不瞬。
李氏却并未注意到这些,只怅怅望向桥畔。
芳草萋萋,烟柳成行,那芍药被风拂动着,偶尔落下一片花瓣,殷殷的一点红,点缀于草叶间,须臾风来,又随水逝去。
春已将暮,用不了多久,这满眼繁花,亦终必成空。
李氏没来由地有些惘然,手把桥栏,轻轻一叹:“陛下若准了,自然一切都好,只是,”她举眸四顾,面上划过一丝极浅的不舍:“这宅子咱们也还没住多久呢,浚儿的婚事也没相看成,还有……”
“浚儿往后成就,必在我之上,夫人安心便是。”陈劭温和地打断了她,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至于阿蛮,这孩子心性极坚、脑子又聪明,非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偏颇,委实是阿蛮比浚儿还要强上几分。莫说这太平盛世,便是战乱之时,她也一定能活出她想活的样儿来。”
说这话时,他面上的落寞已然没了,唇角勾着一缕笑,素白领缘间露几许佛头青的内袍,风拂过,拍乱衣袂,远远望去,倒似那风清月白一竿竹。
李氏目注于他,眸中漾了些情绪,虽不多,却也足慰人心。
陈劭眸光动了动,迈步行至她身畔,垂眸望住她的眼睛。
乌润而黑的瞳仁,嵌在犹自干净如少年的面容上,似有无尽温柔。
“阿璎,我们之前议定之事,你可还记得?”他低低说着话儿,口中喷出的吐息,轻擦过李氏的发梢。
她抬起头,仰望着那双乌眸,心底里一牵一牵地疼着,又有一点点的温软软。
这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