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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老夫人视线微垂,就着她的手看过去,便见那纸上画着两支珠钗的花样儿,二者形制相仿,粗看来并无区别。
她仔细端详着纸上珠钗,约莫半分钟后,举首望着陈滢,面上的神情似笑而非笑:“你这孩子,怎生这时候才把花样子拿给我瞧?早拿出来不就得了?是怕祖母老眼昏花,看不清这上头样式么?”
虽语意委婉,然有意无意间流露出的不虞,却很明显。
以“祖母”自称,是在提醒陈滢,纵使已然分了宗,陈滢也不该以这种态度,对待血脉相连的长辈亲人。
“老太太见谅,此案重大,我不得不审慎而为。”陈滢语气平静地道,面色亦无半分动摇:“此外,我也并非不相信老太太,而是在查案时,我对每个人都存疑。在解除疑虑前,我自然不能透露太多消息。”
依然是直陈其事的态度,丝毫未受许老夫人情绪流露的影响。
许老夫人一怔。
霎那间,记忆如江水倒灌,充塞于她的胸臆,让她心口有些发闷。
她终是记起,当年随母离京前,这个孙女是如何以她绝不婉转的手段,轻而易举地,便击碎了国公府表面的平静。
也正是自那一日起,国公府暗潮汹涌,始终不得平息,直至最后险些牵进谋逆大案,不得不以分宗之举,平息君王之怒、了却天家之疑。
恍惚间,柳氏满是泪痕的面庞,与陈励求恳的眸光,间次划过脑海。
许老夫人阖上眼,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罢了。”她摆了摆手,张开双目,扫过陈滢的视线极淡,没有任何情绪:“是我着相了。”
“老太太能够回答晚辈这许多问题,晚辈不胜感激。”陈滢道,语声很是真诚:“晚辈也很谢谢您的理解。这毕竟关乎人命,晚辈的一切行为,皆是以此为前提的。”
向许老夫人问话,并不代表陈滢就信任她。
当年帮助康王截留军需的,正是一位京城勋贵。
诚然,这神秘勋贵为成国公的可能性,基本为零,毕竟成国公与康王曾打过一场硬仗,还险些身死战场。而即便如此,陈滢还是本着谨慎的态度,在询问过程中有所保留,直到确定许老夫人可以信任,这才将图纸奉上。。。
见陈滢多少表现出了一些歉意,许老夫人面色稍缓。
“我都懂。”她微笑道,眸光变得柔和起来,探手轻轻拍了拍陈滢的肩:“这原就是大事儿,你谨慎行事也是该当的,终究那密折要呈去陛下跟前,必须万无一失方行。”
“多谢老太太体谅。”陈滢真心地谢了她一声,复又将那纸页搁在榻前凭几上,轻声地道:“还是要请老太太掌掌眼。”
许老夫人点了点头,将身子向前倾了,盯着那纸页瞧了一会儿,便道:“照我瞧着,这珠钗的样式,很像是珍翠楼大师父的手笔。”
怕陈滢不明白,她又慈声解释道:“那大师父有个习惯,举凡成对儿的首饰,他都不会把那首饰打造得完全一样,总会有细微处的差别。”
第603章 曾经见过()
许老夫人伸出一只布满青筋的,指向图纸左侧珠钗,缓声道:“你瞧瞧,这珠钗上头的珠花有一朵是六瓣儿的。你再瞧另一支,珠花皆是五瓣。这就是不一样的地方了。”
纵使陈滢早就发现它们有所不同,此际闻言,仍旧有些震惊。
老人家的观察力,真是一点儿不比年轻人差。
正自思忖间,蓦地,几上纸页“哗啦”一响。
这声音极轻,却还是令陈滢思绪微滞。
她立时抬眸,却见许老夫人正将草图拿在手中,凑去眼前细瞧。
“这钗子……”她喃喃轻语,却也只说了这三字,便止住话声。
而后,她越发将纸页凑近,身体亦倾向窗边,似要借助外头明亮的光线,看清图上花纹。
陈滢心头一跳,脱口而出:“老太太……”
“且先容我瞅瞅。”许老夫人抬手打断她,视线始终锁在那图纸上,面上神情变幻不定,眉心亦紧蹙,似在回忆着什么。
陈滢不再出声,静立一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微表情。
许老夫人似是回忆得很辛苦。
这从她抿紧的又唇,以及时而锁眉、时而凝目的神情,便可得知。
又过数息,那张苍老的面容上,每一根皱纹都加深了几许,甚至就连她的身体也绷紧了。
这是回忆到紧要关头的迹象,陈滢忍不住呼吸渐急。
小半刻后,许老夫人忽地眉头一松,抬手向额角按了按。
那个瞬间,她全身似都被疲倦包裹。
“老啦。”微叹了口气,她将图纸还给陈滢,身体重重向后一靠,依在了大迎枕上。
“老太太是不是识得这钗子?”陈滢踏前半步,目中含着几分希冀。
若许老夫人识得此钗,则眼前迷雾便会破去一半儿,露出案件真容。
回答陈滢的,是许老夫人的摇头一叹。
这一叹,恰似一阵疾风,将陈滢心底的那点期盼,吹得四散。
“我隐约记着,这样子的珠钗,我仿似在哪里见过。”许老夫人太息地道,面色微黯,似是对记忆中模糊的往事无能为力:“方才我仔细瞧了,这钗子上几朵珠花的样式,很眼熟。只这一时半刻的,教我当下便想起来,却是不成。”
她自嘲地扯动唇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我是真的老啦。”她按向额角的手向后拢了拢,抚向花白的发鬓,语声极是感慨:“这几年忘性儿一天比一天大,从前的事儿倒也不是尽想不起来,只是,每到要用的时候儿,偏是不成。等用不着了,它自己又跑回来了。”
满含无奈地语罢,她便探身去端茶盏。
陈滢忙抢上前道:“您这茶也凉了,我重新倒一盏罢。”
说话间,她将残茶泼去白磁盂,复又行去一旁的梅花案,案上放着暖套儿,茶壶便温在其间。
借着这片刻间隙,她飞快整理着方才观察得来的信息:
微表情正常、情绪转换自然、语言表达逻辑通畅。
许老夫人没说谎。
她认出了珠钗,却记不起它的主人。
陈滢心头大定,唇角漾出笑来。
想不起来没关系,慢慢想便是,这案子本就疑点重重,陈滢从不认为短时间能够破案,今日已然收获颇丰,她很满意。
微笑着将茶壶提至凭几前,陈滢向盏中茶。
青碧的汁液自壶嘴流泻,半空里腾起一弯细弱的白烟。
滴沥水声中,她干净的语声亦如那道烟气,稳定、从容、舒缓:“老太太勿要过于劳神,想不起来就别再想了。人的记忆是很奇妙的,通常我们大脑中的海马体……”
言至此,茶至八分,她停手息声,转望许老夫人。
凭几前落了半幅阳光,恰映上她干净的眉眼,几许凉风自槅扇的缝隙间拂来,将她的发鬓吹得微动。
一刹时,眼前少女冰雪为骨、秋水为神,竟叫人不敢逼视。
许老夫人心头剧震,忍不住眨了眨眼。
定睛再看,陈滢那张鲜少情绪的脸,重又占据了她的视线。
“我又说了好些新鲜词儿,老太太听听便罢,用不着深究。”清清净净的语声,正是许老夫人此前听惯了的。
她不由暗自一哂。
她也真是老糊涂了。
这个曾经的三孙女,从来就非易于掌控之人,在国公府时她就知道。如今,二房与永成侯府形同陌路,仅剩的那一丁点血脉情分,亦终有消耗殆尽的一日,她又何必庸人自扰,为一些绝不可能之事而徒呼奈何呢?
虽然心中如此作想,可是,在那极短的一息,许老夫人心底的遗憾,却是难以言喻的。
若早知陈滢出落得如此之好,当初就该在她的婚事上头多下些功夫,让她嫁个更出色、更有前途的儿郎,而非小侯爷这样的勋贵武夫。
可惜了这么好的孩子。
虽然从不曾喜欢过这个三孙女,但是,对这个“神探”女孩的人品,许老夫人是信任的,甚至也是欣赏的。
“罢了,你这孩子偏这许多客套。”许老夫人笑道,语气颇为亲昵。
陈滢此时已然归了座,闻言便于座中躬身:“是我叫您老人家费神了。”
许老夫人摆手笑了笑,饮一口茶,忽似想起什么,忙问:“我想起来了,我这记性虽不行了,刘家的倒比我强些,要不要叫她进来问问?”
她说的是刘宝善家的。
她们主仆多年、岁数相仿,许老夫人做姑娘时,便得其服侍,这个提议很合理。
陈滢只迟疑了半秒,便点头应下:“但请刘妈妈进来吧,没准儿她能想起来。”
许老夫人立时扬声吩咐:“刘家的进来。”
刘宝善家的本就没走远,听唤即至,许老夫人也不必陈滢开口,直接便将草图递了过去,笑道:“陈大姑娘这就要备嫁啦,我想着送套头面予她,也算我这个长辈的贺礼,这丫头却怪着呢,也不说别的,忽儿巴喇地就拿了这花样子过来,说是要照着这个打。我瞧着这样式挺眼熟的,你瞅瞅,这珠钗从前是不是有谁戴过?”
三言两语间,便将话头转去陈滢的婚事,言辞间没有半点破绽。
第604章 记忆犹新()
刘宝善家的闻言,自不疑有他,少不得上前恭贺两句,复又双手接过草图,捧在跟前瞧了一会儿,面上便露出纳罕的神情:“这还真是奇了,奴婢也觉着这钗子似是在哪里见过的。”
她拧眉思忖片刻,蓦地“哟”了一声,笑道:“奴婢想起来了,这钗子果然奴婢是和老太太在一块儿的时候见过的。”。。
此言一出,陈滢并许老夫人俱精神一振,只二人面上却无变化,许老夫人只笑:“这么说不是我老眼昏花?果然我没记错?”
“老太太记性好着哪,如何会记错?”刘宝善家的忙恭维了一句,方道:“奴婢记着,那是在三姑奶奶六岁那年,先宁王家里摆酒,老太太把三位姑奶奶都带去了,就在听戏的时候儿,大姑奶奶并二姑奶奶置气,拌了几句嘴,这事儿老太太可还记着?”
她所说的三位姑奶奶,便是许老夫人膝下三女,其中长女、次女皆是庶出,唯三女是她生的,也就是彼时六岁的那个。
至于宁王,因争储失败,二十多年前就死了。
许老夫人闻言,眉头微蹙。
辽远的记忆迢递而来,却因了年深日久,那记忆便像蒙了层雾,无论如何擦拭,始终模糊不清,唯一些零星闪过的片段,亦破碎不堪,难以连成整幅画面。
刘宝善家的见此情形,便知她仍未记起前事,忙向脑袋上敲几记,陪笑道:“奴婢该死,却是忘了老太太那时候正忙着应酬几位郡主呢,哪里得空儿理会这些?奴婢因一直服侍着三姑奶奶,倒是听得清楚。”
她向那草图一指,笑道:“因那时候儿人多,奴婢便劝两位姑奶奶息怒,猛可里听见大姑奶奶说,那里有个姑娘戴着新花样儿的钗子,奴婢也便顺势瞧了一眼。如今再看,大姑奶奶说的钗子,竟是和这画儿上的一模一样。因样式新鲜,奴婢到现在也还记着。”
许老夫人“唔”了一声,眉头舒展,语声也自柔和:“我恍惚也记得有这么件事儿,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