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旷士臣打断了他:“王爷不是要问你这些……”
弘时接过话头说:“我要的是民间的口碑!比如,对我和宝亲王,还有阿其那、塞恩黑、岳钟麒、年羹尧、田文镜和李卫等人,外头都有什么议论啊?”
张熙吞吞吐吐地说:“回王爷,老百姓是指着囤里看着锅里,只要吃得饱,他们是什么都不管的。”
“有没有议论朝政得失的呢?”
“回三爷,这事倒也听到过一些。比如有人说李卫的身子不好;田文镜也得了重病;哦,对了,还有人说京师里来个活神仙,用五雷劈死了个番僧……”
“哈哈哈哈……旷师爷,你的这位令侄可真会说笑。我问他东,他说西,就是不说我想知道的。我再问你,有没有说皇上不是的?比如有没有人说他篡位?”
张熙像是挨了一闷棍似的,低下头去不敢说话了。旷士臣在一边说:“张熙呀,三爷是何等的精明,你想糊弄他,能办得到吗?你既然是来奔我,就得相信我的主子。我实言相告,就连你在河南闹考场的事情,三爷也全都知道!”
弘时笑了:“旷师爷,你不要吓唬他,他还年轻嘛。再说,老四能保下一个秦凤梧,我难道就不能保下他张熙?我刚才已经告诉了孙嘉淦,河南考场的案子撤掉了,你已经不是戴罪潜逃之人了。”
张熙连忙叩头谢恩,并且把路上听到看到的情景全都说了一遍。弘时听得极为专注,完了说:“我也只是听听而已,再说,我就是想管,也捂不住这么多人的口呀!我是个当家的,正像俗话说的那样,当家的就是个泔水缸罢了。比如你刚才说隆科多私改圣祖诏书的事,哪有那么方便?那是用满汉合璧的文字写成的!”
弘时还要再说下去,就见门口闪过一个人影,弘时喝了声:“是谁?哦,原来是夏浩财,你这样探头探脑的是什么规矩?”
这个夏浩财是受弘时的派遣,去打听隆科多的下落和质审情形的。他禀报说:“三爷,启从皇上去视察之后,原来的看守全都被撤换掉了。现在那里的一切都归图里琛一人总管,一点消息也透不出来。我原在皇庄上就有心腹,我问了一下那几个杀才,他们的口倒是咬得很紧,没有招出什么来。”
他们这里正在说话,管着大门的太监头子突然闯了进来说:“三王爷,高无庸来了。”旷士臣忙拉着张熙躲进了里间,就听外面高无庸说:“有旨意,着弘时跪接!”
弘时连忙跪了下去,轻轻地说:“儿臣弘时恭聆圣谕。”
“阿其那病危,着弘时前往探视。”等弘时谢恩起身后,高无庸又说:“三爷,皇上说了,阿其那毕竟是自己的兄弟。皇上说,要三爷悄悄地瞧瞧他,不要让他像隆科多那样受委屈。太医也一定要好的,要尽全力保住他能得天年。还说,让三爷问问他还需要什么,如果他有什么话,不管说的是好话坏话都要听完,回来后密奏皇上——外头谣言多得很,让三爷千万稹密一些——告诉三爷,万岁爷今天很不高兴,因为九爷塞恩黑已经死了!”
高无庸说一句,弘时就答应一声“是”。但听到塞思黑死了的消息后,他目光一跳,又马上笑着说:“这些我都明白。塞思黑死得确实不是时候,外头正有人说皇上作践自己的兄弟呢!我一定要叫人好好照料阿其那。”
高无庸又说:“万岁爷疑心是李绂弄死了塞思黑,把他和田文镜的那件事并在一起了。三爷,您等着瞧吧,好戏还在后边呢!”
一百二十六回 八王爷魂归西天去 狂书生送信大帐来
原来的廉亲王,如今的民王允禩——阿其那,已经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他原本就身子虚弱,自从弘时下令逐出了所有的太监宫人之后,他这里换了一批粗手大脚的太监,和遭到宫里黜斥的老宫女。这些人不仅不懂得一点儿规矩,更不愿意来这里侍候这位失势的八爷。他的家人,甚至连妻妾子女们全都不能过来服侍他。他要独自一人来承担痛苦,承担心事,承担那本来应该下人去办的事情。这事若放在普通人家,根本算不了什么。可在他这位养尊处优、大半辈子都是颐指气使惯了的王子身上,可就了不得了!从三月初,他就患上了噎食病,不能吞咽任何东西,一吃就吐。在这里守护的人,根本不把他的病情当回事儿;而太医们更是随便开点药,敷衍塞责一下就走。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现在可真是全都体验到了。
此刻,这位人见人爱,也人见人怕的八爷,正和衣躺在西配院的一间厢房里。这里原来曾经是下人们住的地方,那张勉强可称之为“床”的,其实只是一个高榻。不过,这倒很随了允禩的心意,因为在这里他能够看到窗外。人一旦失去自由,看看外边就是一种无形的享受。他和隆科多的待遇不一样,这个圈禁他的高墙大院,有着上千亩大,几千座房屋。就是这间小得不能再小的房子里,他也可以看到从前临窗垂钩的花园和鱼池。而且除了银安殿外,他什么地方都可以去。他想住到这里,一来是要回避过去的记忆,二来是想吹一吹凉风,使自己的脑子能清醒一些。现在他望着外头的海子,老柳树还是那样的绿,水面上还是碧波涟漪。只是由于长久没有打扫,水面上浮了许多树叶败草罢了。他忽然有了新的发现,原来有了这些枯叶败草散落在水面和小径上,倒平添了许多雅兴。如果当夕阳西下之时,他能在这小径湖边上走走看看,岂不也是人生的一大乐趣,那不是比自己原来走着的、净得一尘不染的路,更富有诗意吗?想当年,自己为什么要有那个洁癖呢?如今重病在身,想走也不能举步了。唉,糊涂呀!
弘时和旷士臣其实早就来了,与他们同来的还有那个落拓书生张熙。弘时是因不愿意有更多的人知道他的行动,才让这两人陪着他来看八叔的。这时,他看到八叔身子似乎是动了一下,便上前轻轻地叫了一声:“八叔。”
允禩用呆滞的目光,在屋子里搜寻了好大一会儿,才看到了弘时。不过,他也就这么看了一下,就马上又闭上了眼睛。
“八叔,”弘时满脸是笑地走上前去说,“侄儿奉旨来瞧瞧您。”
允禩略微移动了一下身子说:“你来了就很好。你带来的是丹顶红还是孔雀胆?要是用黄绫布,这屋子太低,而且我已没了力气,得找几个人来服侍才行。”
“八叔,您想到哪里去了?”弘时听着他这如说家常一样的话,直觉得浑身起栗,“八叔放心,绝对没有那事,也永远不会有那种事的。万岁爷每天都在惦记着你的病情,他不方便,才叫侄儿代步来看看您的。”
允禩只是不屑地一笑,却什么也不想再说。
弘时端起面前的汤碗看了一下,见那里面只不过是一些残存着的藕粉渣子,便高声叫人吩咐道:“去,叫你们这里的管事来一下。”
不一会儿,一个管事太监跑了进来,向弘时请安说:“三爷,不是他们无礼挡驾,还要验看爷带来的东西。实在是因为事先没有接到内务府的札子,不知道爷是奉了密旨的……奴才向三爷谢罪了。请三爷体恤我们当下人的难处……我们是什么人也不敢得罪的呀!”
“别人不敢得罪,就拿我来开刀,是吗?”
那太监更是慌乱地说:“不不不,三爷听错了,我说的是……”
弘时头不是头,脸不是脸地训斥着:“我不是说的这个。你们要明白,八爷永远是八爷,他就是绑赴西市,上了法场,你们也还要向他执奴才的礼。杀头时,刀上也还要带上皇封标记,这就是圣人说的天理!好嘛,爷我几天不来,你们就自作主张地这样糟践八爷,还得了吗?你瞧瞧这里,地不扫,碗不刷,茶也不倒,你们干的是他娘的什么差使!”说着,他把半杯残茶全泼到那太监身上,又狠狠地啐了他一口说:“去,倒一壶好茶来!从今天起,人分三班,昼夜轮流地在这里侍候着。你们也知道我现在就管着韵松轩,我一个条子就能打发你们到乌里雅苏台去。滚——都给爷滚远点儿!”他说着朝那太监头儿又踢了一脚。
张熙简直看呆了。他万万想不到,这位说话和气,待人亲切的三阿哥,发起脾气来,竟是这样的怕人。这时,却又瞧见弘时已经伏在允禩身边,极其耐心地说着:“八叔,您尝尝,这是侄儿给您带来的蛋糕。”说着,他把蛋糕分成了极小的块儿,一点点地往允禩嘴里送,“八叔,您觉得好吃吗?要是您能受用,赶明天,我再给您带来点儿。”
“我还能有明天吗?”允禩气息微弱地一笑,“我的昨天和今天已经被你的父皇剥夺光了,现在我到了穷途末路,还要那个明天干什么?”
“八叔……”
“你听着!我落到这个地步,一点儿也不后悔,也一点儿也不能原谅你的阿玛!我们斗了这么多年了,谁心里不知道谁呢?他不愿我死,是怕落下个杀弟的坏名声;我也不愿意这样地死掉,想让他对我明正典刑,就是你刚才说的刀头上带着皇封的那种死法。现在我要是一死,不但自己死得不明不白,就是后世人也说不清楚。不过,我只要一死,他也别想得到清白。政局上是他赢了,可人心上是我赢了!”
也许是允禩过于激动了,他忽然一阵痰厥,两眼翻了上去,面色灰白如土。似乎是想呕吐,可又吐不出来,只是张着嘴呵了好大一会儿才算镇定住了。
弘时走近八叔身边说:“八叔,我已经把这里的太医撵出去了。下午,让马士科来给您瞧病。您千万要放开心,不管好歹,万岁总是您的哥子嘛!”
“哼,天家父子无亲情,何况他这样的哥子?”允禩抬眼看了一下旷士臣他们说,“你们都出去!”
弘时凑近前来问:“八叔,您有什么话,就对侄儿说吧。”
允禩紧紧地握着弘时的手,热切地说:“好侄儿,你手中一定要有兵权。没有兵,你就别想斗得过弘历!雍正现在已经坐稳了帝位,就是我活着,也动不了他一根汗毛。他就是在圣祖的最后时刻,让你十三叔抓住兵权的。要是你十四叔当时不在西疆,他能有这种局面吗?”突然,他的手松开了,他已处在了神志昏迷之中,口里还在轻轻地说着:“天意,天意啊……”
弘时很为八叔的话所感动,他想,雍正现在把繁重的政务交给自己,却把兵权给了弘历,难道他不是另有深意吗?眼见得几个太医慌忙地奔了进来,他对旷士臣和张熙说:“走吧,咱们也该走了。”
当天夜里,这位深孚重望,一生都在威胁着雍正的、康熙皇帝的八儿子,在昏黄的灯烛下,望着窗外的冷月,结束了他的一生。一直到死,他的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他死后,许多曾经受过他恩惠的官员们,也还有人偷偷地在半夜里为他拈香祝祷,求上天赐福给他的子孙。但他毕竟是死了,而他苦心经营了一生的那个“八爷党”,也就随之消失,变成了人们永久的回忆了……
张熙目睹了八爷生前的一幕,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过了几天,他就告别弘时三爷和旷士臣,回到了他的老家湖南永兴。此时,节令已近重阳,天高气爽,红叶满地,山染丹翠,水濯清波。湖南地处江南,气候温暖,更是竹树繁茂,云蒙雨洒,说不尽的初秋风光。张熙回到家里,顾不得身子疲倦,稍事修整、把旷士臣给他的三百两银子,留下二百两家用,便急急忙忙地赶去见他的老师曾静。
曾静今年已是五十多岁了,他听了张熙的经历,兴奋得脸上放光说:“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