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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月又道:“好像是她自己不吃不喝,谁都拿她没办法。”
一个人被人轻贱不要紧,可是连自己的命都要被自己轻贱,自然谁也救不了。薇宁心想这莫不是江含嫣的苦肉计,她这么做不过是另有所图。
可当刘司正请她到凌天阁,真见到江含嫣时,她立刻知道江含嫣是真的一心求死。
江含嫣被关在凌云阁的顶层,小小的木窗透进几道光线,她靠在角落里,头无力地歪在一边。不过几日未见,她已憔悴得不象样,脸上没一点血色,走得近了能听到她口中断续低喃着:“娘,娘……”
她的母亲早两年已死在宫里,一个没了盼头的妇人,在宫中熬了几年,已经没什么活下去的意念,临时死甚至带了抹微笑,她走得无声无息,留给江含嫣的却是十足的痛。
薇宁在屋中唯一一张椅子里缓缓坐下,轻轻开口:“一个人想死谁也拦不住,可是,之前你为奴为婢服侍人也不轻言死字,如今却是为何?”
提起这许多年执着的恨意,江含嫣略有些回神,她看到薇宁后一怔,哑着声道:“你怎么来了?可笑,我这样一个罪臣之女,卑弱下贱的人居然还会有人来看我……真是让人意外!”
人人都知宫里的谢常侍是她的义父,可如今谢常侍也不再管她,几日前她终于盼来了义父,以为他是来搭救她离开这里,哪知他却只是来此办事,同刘司正交接了差事便回了宫,至始至终没看到桑嬷嬷正严词管教着她。满腔恨和怨在那一刻仿佛凝固,只觉此生无望,不如死了算了。
薇宁紧闭着唇任她说下去,谁都会有这样的时候,举目无亲,看什么都觉得茫然无措,今日不知明日该如何活下去,江含嫣苦撑了这么久,怕是已没有心力再撑下去。
“你是很可笑,人死如灯灭,你真的甘心?”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江含嫣浑身无力,说话停顿间大声喘息着,“如果你的父亲被一个你冒犯不起的人杀了,你和你的母亲入宫为奴,受人欺凌还要屈辱地活着,你会怎么做?”
她会直搅得这山河裂,风云变,让杀人者以血还血,管他是不是冒犯不起。薇宁唇边一抹讽意,她并不比江含嫣的恨少,只是她的恨要复杂得多。
她们的经历不尽相同,造就了彼此不同的性情,小小的江含嫣入宫为奴时,小小的薇宁正在逃避至亲的追杀;小小的江含嫣拜宫中常侍谢吉为义父,暂得庇护时,小小的薇宁辗转投到梅庄,足足养了一年的伤;当江含嫣在宫墙里不经意长大时,薇宁正辗转于名师之间,学文学武,甚至是学权谋之术。
这一切,皆是那个逆天而行乱了纲常也要登上帝位的女人所为,家破人亡的又岂止是她们两个。
“难为你不吃不喝还有力气说这些话,就不怕我说出去?”
江含嫣并不指望薇宁能答出来,她也不怕薇宁将这些诛心之言传出去,如今她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呢?
薇宁话锋一转:“我听说令尊是个名臣?”
“是,他为人刚正不阿,可惜……”提起自己的父亲,江含嫣隐隐有些自傲。
薇宁冷笑道:“刚正不阿?他要将自己放在与陛下对立的那面,自然早就做好了承受这一切的准备,只是他不曾想过,你与你的母亲该如何自处,入宫为奴?当场格杀?他只顾着全了自己的君臣之义、直臣之名,全不顾你们的死活,你这般心心念念为他复仇值得吗?”
“你……”江含嫣努力支持着自己想要反驳,却又无力地倒回墙壁。从小她就是只有一个信念,她父亲的死是江家的荣耀,她与母亲与有荣焉。深宫里被人欺凌之时,幼小的她曾哭着问母亲,爹爹去了哪里,为何要让她们受这些苦。母亲总是痛惜地抱着她,偷偷给她讲些大义与大是大非的道理。于是她明白,她的父亲是为君尽忠而死,她要承继这种风骨。
“不许这样说我父亲。”她明知薇宁说的不对,却又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话,心中满是沉痛伤悲,气极道:“你不过是想要出人头地,好去助纣为虐!”
“起码我可以活得很好,江含嫣,你从来都不知道活着会有多么不易,以为在宫里做过几年奴婢便是吃苦?你真应该出去走走,看看外面有多少个生活艰辛的女子,她们为了活着,不惜出卖自己的,尊严,哪怕明知历尽苦难仍是逃不脱惨死。”
“我是不知道,难道你便知道了吗?”
面对她的反问,薇宁只是轻轻哂道:“我说这些并不是想改变你的想法,你爱恨谁恨谁,该恨谁恨谁,与我并无关系。我知道你瞧不起我,瞧不起这学馆里所有人,或许你的才华比任何一个都要高,你不屑为了陛下展现你的才华,可是眼下却没有人瞧得起你。聪明的话,就好好想想如何才能让大家都瞧得起你,怎样才能达成愿望,似你这般冲动和莽撞并不是好事。”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我不过是受人之托,前来劝慰一番,至于你听不听得进去与我无关。”
江含嫣“啊”地一声,还会有谁托人来劝她,自然是义父,原来他还记挂着她。
此时凌云阁突然一阵脚步响动,有人跑上来慌道:“快,江含嫣,快收拾一下,陛下召你入宫!”
江含嫣当即愣住,连薇宁也怔怔地,陛下怎么会突然召见一个小小的宫奴,还是个屡次犯上的宫奴!
最后因江含嫣实在过于虚弱,宫正司的人不得不抬着她入宫觐见,薇宁见此处已经没她的事,便告辞离去。刘司正客气地送她走至门口之际,忽然低低地道:“柳月是宫里送来的人,你当心着些。”
薇宁略感欣慰,刘司正这几日不曾露面,今日得机便告诉她这件事,自己当初找上她实在是没看错人。
事实上柳月此人薇宁早有防备,她房中的物件曾被人一一翻查过,来人做得很仔细,每一样看过之后全都放回了原处,位置一点不差,只是有些地方薇宁做了暗记,是整理打扫时无意中碰到,还是有心人查探,她一看便知。江含嫣在时并无这种情况,一切都是柳月来了之后才有的。
那样老实的丫头,竟然会是宫中内卫所派。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几个读者的留言,突然有了更的动力!
夜半无人时()
长夜的风吹入承光殿,九枝铜雀上的烛火轻轻摇曳,几摞奏章放在案首,国师一手撑着头闭目小憩,另一只手中的奏章已散落开来。
昭明女帝轻轻步入殿中,她的长发湿漉漉披在身后,显然才刚沐浴过,眉稍眼角含着抹未曾消退的春意。她缓缓来到已入睡的国师身旁,俯□子伸出指尖沿着他脸上的面具细细描绘,划过坚毅的下巴,最后停留在他的唇角,感受着他温热的气息。
些许碰触让他蓦然惊醒,面具后的眼眸深沉如海,两人目光交合互相注视了片刻,他才恭声道:“陛下。”
“劳国师久侯,朕来晚了。”女帝直起身,眸中闪过一抹微光,看着他离开桌案,站到了另一头,仿佛在刻意拉开两人的距离,也打破了刚刚那种难言的暧昧。
此时夜深,承光殿里除了这对君臣再无他人,空旷的殿堂里似乎连呼吸也有回音。女帝的手轻轻指过那些奏章,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些折子你都看了?”
全都是参国师的折子,可他并没有动怒,只懒懒地摇了下头:“看了几个,言词无味,不看也罢。”
“朕也这么觉得,他们说你的权势已足以倾天,可这倾天的权势却是朕给你的!君慕,不必理会这些小人,他们似乎忘记当初是怎么反对朕……”昭明女帝微眯了凤眼陷入往事,谁也不会比她清楚当时的情形,可谓险到了极致。想到这儿她目光温柔,凝视着面具后那双深邃的眼眸,几近微吟地道:“君慕,君慕,那时只有你帮我,我总是离不开你的。”
烛光遮掩了她脸上的纹路,如水容颜似乎带着些压迫感,国师静静立了片刻,突然矮身跪拜下去:“陛下乃是天命所归,臣自当尽心竭力为我皇效力!”
女帝面色微凉,只一瞬便恢复正常,她挺直了背抬手虚扶道:“快快请起,此处就朕与你君臣二人,何必说这些个。对了,你门下三位弟子,朕只见过两个,还有一个呢?”
想到凤梧慢吞吞的身影,国师摇首道:“幼徒顽劣,恐见了天颜失态。”
“今日朕也收了个人在身边,还记得江崇矩吗?他的女儿同他一般硬气,在宫里为奴十年仍没有学乖,当朕是杀父仇人。”
“陛下为何要将她收在身边,难道不怕……”
“她还有些才学,不愧是江崇矩之女,朕留她在身边是为了让她心服口服,就当……是个小玩意。”说着突然想到了三京馆里那个出色的少女,女帝兴致又来,问道:“据说三京馆里有个叫叶薇的女学子,国师也曾见过她左手书写,可有此事?”
“一个小小的学子,能得陛下青眼,是她几世修来的福气。陛下为何不将她一并收录在身边?反正收一个不少,收两个不多。”
女帝倒真有此意,闻言沉吟道:“不着急,女学子们才进三京馆,尚不知将来会是如何。再说,此女朕另有安排。”
而后想到侄儿萧颂与此女亦有牵扯,忽然问道:“前几日颂儿入宫说你调派过内卫的人手,究竟为了何事?”
“事关国体,臣亦是不得已才动用了内卫,因要请陆廷仪在奉都露个面,看有多少人还记得故人,若是动用禁军容易走漏消息,只有内卫这边的人臣才能放心。是否小静王对此不满?臣只想着这些旧事不便道与他听……”
女帝点点头,又问:“可曾有什么收获?”
“起初臣用陆仪廷做诱饵只是想引出乾兴会的人,没想到……会与肃王有关。”
内卫是女帝的私军,他们查的东西怎么会隐而不报,这些东西必是早已呈给了女帝,她此刻问起不过是作态。
“肃王如今都同些什么人来往?”
国师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册子,双手奉上道:“陛下请看。”
昭明女帝随意翻了翻,怒哼道:“好,真不愧是朕的好儿子,他心里只怕早想着将朕取而代之了!”
她稍平了怒气后道:“肃王那里我会派人跟着,你只说乾兴会近日可有消息?”
“只要陆仪廷还在,乾兴会总会露面。陛下放心,对付这些人其实很容易。”
近几年内卫一直在查这个乾兴会,却查不到任何线索,如今却与肃王柴桢有了牵扯。乾兴会首脑人物几乎从不现身,只在幕后联络多方豪杰,处心积虑挑起事端,若有朝一日起事,其威力不可小觑。女帝命内卫进行肃清活动多年,可总有些不知死活的人不断提醒她窃取了本该属于柴姓天下,好像即使是将天下交给一个昏君,也比她一个妇人掌权的好。没有人理会她的雄才伟略,只看到她是一个女人!
与其说是她选择了统治天下这条路,不如说是这条路选择了她,后宫倾轧激烈,她一步步登上后座,付出太多失去太多,对权力的渴望犹为强烈,直至手中牢牢握住了皇权……
夜已渐深,君臣二人再无话可说,国师见女帝面有乏色,躬身道:“陛下,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