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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梅庄中穿着青色短襦的小婢不同,青琳的穿着随意,翻领小袖的裙衫质地上乘,若不是她口称“婢子”,只怕没人会当她是个女婢。
想到好友遗孤求救之事,查良辅岂能做得安稳?他按捺住内心焦躁,拱手道:“不了,多谢青琳姑娘,我有急事想求见庄主。”
“庄主见完掌事便来,查先生稍安。”因青琳事先得了吩咐,任来人神情急切也不作理会。
查良辅心头火急火燎,欲不顾尊卑往里闯,却又强自忍住,想了想道:“可否请姑娘帮我问上一句,或许庄主也在等着我的消息。”
青琳一脸为难地道:“婢子可不敢在庄主跟前多嘴,您还是等会儿再。”
她匆匆曲膝行了一礼,歉意地冲查良辅笑笑,赶着回去服侍庄主。
查良辅忧心不已,在门外的夹道上来回走了几趟,终是退了出去。
梅庄庄主()
梅庄之内,偌大的外堂大厅里只得查良辅与何家姑侄枯坐着,四下里安静无人。主人家不知为何将他们晾在此处,既不曾传他们去见,也未让人给他们安排歇息之处,只是叫人送来温热的水供他们收拾头脸。尽管查良辅再三保证再无人会追杀他们,梅庄主人定会替玉家讨个公道,清娘依旧揪着一颗心,到哪里都不肯松开抱着侄儿玉文瑞的手。而玉文瑞更是容不得旁人碰自己一下,无奈查良辅只得陪坐一旁。
直到天色稍晚,才有一个青衣丫头进来掌灯,查良辅问了声庄主可有示下,那丫鬟只是浅笑摇头,恭谨地退了出去。
玉清娘的心愈发地坠疼。
她手无缚鸡之力,对家中横祸如何发生也是一知半解,只知有人欲强收自家的玉器店铺,兄嫂不从,由此招来横祸,倾刻间家便没了。她的心性较之寻常女子已强上许多,但出事至今一根心弦紧绷,未敢有丝毫放松,此时坐得久了,只觉头昏目眩不止,强撑着坐等,只求梅庄主人能怜悯她姑侄不易。
查良辅知道玉清娘心中定然不安,与她轻声说起梅庄的情形。梅庄的老庄主年前才刚过世,他膝下无子,只有一女名婉如,早已嫁入人称江南王的封家,偌大的家业全由义女叶薇宁接管。查良辅是老庄主生前留在梅庄的门客,他武艺不凡,靠着梅庄不菲的薪金过活,另有住处,只时不时听从梅庄的差遣,算是半个梅庄人。
纵是玉清娘满腹心事,也忍不住惊诧,随即心中稍定,既是女子,心软出手相助的成算便多了几分。
梅庄深处的水阁灯火辉煌,一列高腰彩衣的歌姬随着白衣乐师弹奏的乐曲翩翩起舞,时而摇摆着轻柔的腰肢,时而用足尖旋转舞动,处处轻纱飞扬落下,无限旖旎自在其中。
水阁外灯影处,青琳徘徊着不肯离去,却又不敢随意打扰庄主的兴致,便咬着唇干等。
珠玉帘子子轻响,有人从外次间退出来,青琳眼睛一亮,凑上前轻声问道:“挽玉,主子可有什么吩咐?”
“没有,我说青琳,今儿你是怎么了,也不进去侍奉庄主,总在外面打探主子说了什么要做什么?”
她悄声道:“莫嚷,查先生还在外堂等着,可主子偏不见,就晾在那里,真叫人为难。”
挽玉笑着打趣她:“我明白,你是心疼了!”
“他带了玉家那两个人来见主子,我才去瞧过,真惨,头脸上全都是血,大的还算好,小的已经被吓得不会言语,让人看了好不难过。”可她一向对庄主信若神明,庄主若说不见,她只有听的份儿。
挽玉拍拍她:“好了,我得到前院办点事,主子身边只有两个小丫头,你若放心不下就进去。”
此时一曲已尽,歌舞声歇,青琳想了想,还是抬脚步入水榭,在那群舞姬好奇地注视下挑帘走进内厅。
舞姬们到此不过两三日,每日午后被唤到这里表演歌舞,只是从未见到过主人家,那珠帘后端坐着的人很少说话,只能隐约看到一道人影。
水阁三面环水,雪白的轻纱在长窗口来回翻飞,带进来一股股合着花香的清凉水气。一道单薄的人影倚在长窗前,手中拿着块糕点,无意识地一点点捏碎了撒在水中,并不在意长纱在她身上拂来拂去。
别看外头亮如白昼,这间小厅却只燃了一盏罩纱宝灯,幽幽暗暗地看不分明。外间乐声复起,青琳瞅了眼桌子上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膳食,上前劝道:“主子,每年这个时候您就觉得烦闷,不如出门散散心,婢子可是早就想去见识见识了。”
“可是去哪里呢?”
声音暗哑低沉,十分费力,让人听着好不难受,青琳却一脸平常,想是听惯了的,回身招呼留在厅中服侍的两个小丫鬟将饭食撤下,重新上些温热的清淡的菜肴,并不提外堂候着的那三人。
“我知道主子今日心情不好,万不可因为那些烦心事饭也不吃,好歹用些汤水。”
“百福堂还没放在我眼里,何至于你用来激我,可见女生向外,越大越不中留了。”薇宁转过身拍了拍手上的糕点碎屑,从暗处走了出来。
即使在屋中,她仍用了半幅白纱覆在脸上,只露出剪水双瞳,秀眉上额发斜分两侧,单单用了支缠枝钗挽住松松鬓发。
青琳面上一红,却也不分辨,只是忙着盛了鲜汤奉上去,退到一边垂首候着,待庄主推碗起身,才又上前服侍,眼见着小碗里的汤水去了大半,轻轻地呼一口气,生怕主子又跟往年一般不进食损到身子。
“罢了,就叫查良辅来见我,”许是觉得晾得他够久,那双未曾被白纱遮挡的妙目浮上一抹笑意,又道:“也别来水阁了,带他们去琴墨轩,那里离外堂不是太远。”
说出口的话声仍是嘶哑难听,可青琳却心中一喜:“是,主子,婢子这就下去吩咐。”
青琳亲自带人给外堂的查良辅三人送饭,再次见到清娘二人浑身是血的惨状,仍是忍不住叹息,她随侍在庄主身边,玉家的事自然知道一些,当下劝慰道:“你们莫急,庄主吩咐过了,待用过晚饭便请三位过去见她,还请姑娘先将头脸收拾一下,这位小公子……”
她怜惜地看着那个小小的孩子,一时间有些感怜身世。别看她现在光鲜亮丽,之前也是苦出身,若不是庄主好心收留,如今怕早命丧在乞讨路上了。
听得庄主要见她,玉清娘不禁欣喜,哄着抱着她不肯撒手的玉文瑞要他听话,可玉文瑞紧闭着嘴巴就是不动。
门外匆匆走来一名红衣女子,却是挽玉,一看这情形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青琳,你也不怕主子见了这两人浑身是血吓到。”
青琳恻然:“实在是没法子,孩子这副模样叫人看了心痛,怎舍得硬来,挽玉,你莫要吓着他。”
“来人,拿件袍子来先给这位姑娘披上!”挽玉扬声唤人去取来件天青色的长袍,抖开来给玉清披好,宽大的袍子一下子遮住了玉家姑侄全身,又亲自替玉清娘擦去脸上斑斑血迹,如此一来看着齐整许多。她回身教训青琳:“你也是,好歹遮挡一下都不会吗?”
青琳性子忠厚,不如挽玉伶俐,也不分辨什么,只是微微笑着,带着查良辅三人去见庄主。
说起来玉家出了这场惨祸起因是一件玉器,本来那间祖传的玉器铺子就招惹了有心人眼热,年头玉清的大哥玉承之不知从何处收得一块上好的玉料,费了些时日亲自打磨出来一块玉璜。因是玉承之自己在家中把玩,并无多少人知道,不知怎地被百福堂堂主荣百福知晓,上门索要。要说一块玉璜不值什么,偏偏玉家的铺子一直被百福堂惦记着,玉承之对此也心知肚明,他为人固执,心中恼怒荣家,所以一口回绝掉,言道卖给谁也不会卖给百福堂。
至此百福堂便开始明着处处打压玉家的生意,三天两头找人上门闹事,玉承之只是意气用事,没想到会有这种结果,他寻官府说理,官府却不予理会。无奈之下他想到挚友查良辅说过的梅庄,便找到了梅庄在淮州城的凤翔,想把铺子盘出去。那凤翔大管事本有些意动,可叫人一查知道此事牵到百福堂,又收起了心思。若是玉承之早些说明自己同查良辅的关系,那么就不会发生日后的惨事,可他心性太硬,不愿说朋友的名头出来,那大管事不愿替主家惹麻烦事,便婉言推拒了他。
荣百福知晓后更不乐意,他一向霸道惯了,被玉承之激出脾性,欺负玉承之无甚背景,非但要抢铺子,连玉承之夫妇也没放过,花钱买凶半夜冲进玉府杀人泄愤,第二日便由官府出面将玉家的铺子封死,还派人逼得逃过死劫的玉清娘与玉文瑞离开淮州。玉家出事后,凤翔传消息回梅庄,待查良辅知晓赶去淮州已是隔日。
夜之煞()
琴墨轩虽离外堂不远,但曲曲折折的回廊走得玉清娘心中发怵,不住猜测叶庄主会如何难为自己。查良辅几次想问青琳几句,都被她淡淡地避开了。他既为好友之事伤痛,又为庄主莫测之意忐忑,一时没有察觉青琳眼中有些微失落。
说起来这是他自己的私事,费些功夫自己把这仇给报了也没什么,但报了仇之后呢?好友遗孤如何安置?玉家的产业凭他之力恐怕无法将之物归原主,甚是麻烦。他在玉清娘跟前打保票,不过是为安她的心,其实玉家的事与梅庄又有何干系?梅庄从头至尾未插手半分,总不能怪凤翔没与百福堂早些杠上?
到了琴墨轩,查良辅上前一拜:“静安见过庄主,玉家姑侄我已经带回来了。”
薇宁已另换了身衣裳,照旧用帕子覆着脸,坐在那里冷冰冰地问道:“查先生,我说过要你别急着出手,你怎地全都忘了?”
说着轻抬眼眸看了那对相依而立的姑侄。
她的目光冰凉如水,看得玉清娘心头一阵惶恐,本想着大家同为女子,必定会同情玉家此番遭难,谁知这位庄主先前竟没打算救人!
查良辅愣了下道:“庄主,清娘与文瑞都还只是孩子,我若是晚去一刻,怕是要铸成大错。”
玉清娘今年不过十五,比玉文瑞才大了几岁,可不正是个半大孩子,能带着侄儿挺到现在已十分不易,梅庄主叹了口气:“救一个人要看他值不值得救,静安以为呢?”
她声音嘶哑,巾帕覆脸,初见之时让人瞧不出真实年纪,细看鬟发细眉,额头的肌肤娇嫩,想来年纪不大,只是说出来的话却十足地沧桑。
查良辅抓抓头,想到梅庄主之前的交待,只得拱手道:“静安行事鲁莽,庄主勿怪。”
即便他心有不服,却不敢当面薇宁又如何不知,淡淡地道:“算了,你口心不一,一边儿呆着去!”
薇宁转头去问玉清娘:“你二人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话,以为梅庄必能救你,必是想着由梅庄替你们出面,夺回家产,为你兄嫂报仇也是轻而易举,可是如此?”
玉清娘直觉便要点头,却又觉得不妥,想了想可不就是如此?只得嗫嚅着道:“是……”
然则她心里也没什么底气,一双泪眼怯怯地看向薇宁。
薇宁神色一敛,冷声道:“只怕要让姑娘失望了!我根本不曾想过救人,也没打算替什么玉家出头,更不想招惹荣氏。你们,还是走!”
希望陡然落空,玉清娘的心直直坠入无底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