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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捏死了!
我那时,只觉得眼前金星直冒,困难地扬起手来,在叶家祺的“太阳穴”上,重重地扣了一下,令得他松手。
然后,我猛地翻起身,手肘在他的下颏之上,重重地撞了一下。
那一下,令得他仰天跌倒在地上。
我那两下重击,是足可以令得一个强壮如牛的人昏迷不醒的。
而我那时候,也的确想他昏过去,因为我除了使他昏过去,镇定一下之外,也没有别的好办法。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叶家祺在跌倒之后,却并没有昏过去,而是立时跳了起来!
他一跳了起来之后,双眼睁得老大,望著我,可是他的眼中,我却几乎看不到眼珠,只看到一片极深的深红色,像是他的眼珠已被人挖去,只留下了两个深溜溜的血洞!
我从来也未曾看到过一个人的眼睛如此恐怖(在以后的二十年中也未曾看到过),我发呆似地站著,而叶家祺则发出了一下怪吼,又冲了过来。
他双拳齐出,一起击在我的胸口。
我根本料不到叶家祺会发出那么大的力道来,这两拳之力,令得我的身子,凌空飞了起来,向后直撞了出去,我的背部重重地撞到了墙壁之上。
那一撞,使我坐倒在地,而且,要花好几秒的时间,才站得起来。
当我站起来的时候,叶家祺抱住了头,正在团团地转著,呼哧呼哧地喘著气。
我实在不知道在我最好的朋友身上,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他何以变得那样子?他一定是疯了,不论是由于甚么原因,他毫无疑问地是疯了,在屋中团团乱走,刚才差一点将我捏死的人,一定是一个疯子!
虽然他曾和我通过电话,而且在电话中,他讲话十分清醒,他的疯狂,或者是间歇性的!
我的心中难过到了极点,我呆呆地站著,低声叫道:“家祺!家祺!”
但是叶家祺对我的叫唤,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只是不断地转著,而且越转越快。
就算我是在一个中国武术上有著相当造诣的人,我也不能这样去不断地旋转著而不跌倒,他足足转了有十分钟,我也呆立了十分钟。
然后,我实在忍不住了,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过去,陡地伸出了双臂,将他拦腰抱佐,他不再旋转,但是拼命地挣扎著。wωw奇Qìsuu書còm网
叶家祺挣扎的力道极大,但是我抱住他的力道,却也不小,我下定决心要将他抱住,我使出了最大的力量!
于是,我们两个人的身子,就在他的书房之中,撞来撞去,我们几乎撞倒了一切陈设,发出惊人之极的声响来,在书房外面,也聚集了不少人,大多是叶家的男工,最后,叶老太太也来了。
我一面抱著叶家祺,一面叫道:“老太太,我会令他安静下来,我会令他安静下来。”
叶老太太也不说甚么,只是哭。做母亲的,除了哭之外,还有甚么别的法子?
我抱著叶家祺,和叶家祺在房间中足足闹了半小时,叶家祺才突然软了下来,他软倒在我的身上,一动也不动。看他的样子,他像是一具机器,燃料突然用罄了一样,我用脚踢起一张椅子来,将叶家祺放了下来。
叶老太太急急忙忙地想进来看他,但是却被我阻住了,我道:“老太太,他现在没有事了,我想让他静一静,你们都离他远些,让我一个人陪著,或者,会在他口中问出些名堂来的。”
叶老太太垂著泪走了开去,一干男佣人也都叹息著,散了开去。
我关好了门,转过身来,看到叶家祺像死了一样躺在椅子上,汗珠还在不断地涌出来。
我也一样满头大汗,我抹了抹汗,这才有机会打量他的书房。
他的书房是我最熟悉的地方,当我们两人,都迷于斗蟋蟀之际,他的书房中,便全是各种各样的蟋蟀罐;当我们两人,迷于做模型飞机时,他的书房中,便全是飞机材料和丙酮的气味,可是这时,当我打量他的书房时,却发现和我两年前离开时不同了。
这时,书房中的好几个架子,全部跌倒在地上,架上东西,也散落了一地,那些东西,全是我以前未曾见过的,那全是动物和植物的标本。
许多浸有动物标本的玻璃瓶打碎之后,甲醛流了出来,发出难闻的气味,然而,那种难闻的气味,比起有些标本的丑恶来,那简直不算怎么一回事了。
就在我足尖之前,有一条大蜈蚣的标本,我从来也未曾见过那么大的蜈蚣,它足有两尺长,背上红蓝交界,颜色鲜明,身体的两旁全是脚。看到了之后,令人不期而然地感到全身肌肉在收缩,可是,比起那几只蜘蛛来,我却又宁愿选择那蜈蚣了。
那几只蜘蛛,大小不同,最大的一只,足足有拳头般大,足上有著一寸来长的暗红色的长毛,还有一只蜘蛛,背部的花纹,十足是一个人的脸孔。
我自然知道叶家祺在大学中读的是生物,读生物的人,自然要搜集各种各样标本,但是,他究竟是从甚么地方,找到这许多可怕的东西的呢?
当我在慢慢地打量著他书房中这许多标本之际,他开始呻吟。
我绕过了那条大蜈蚣,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望了望我,又望著书房中凌乱的情形,苦笑了一下:“我刚才有点失常,是不是?”
我并没有回答他,如果刚才他那样,只算是“失常”的话,那么,甚么样的人才算疯狂呢?
我的不出声,分明使他十分不快,他道:“你这样望著我干甚么?每一个人都有情绪激动的时候,这又有甚么奇怪的!”
我不知对一个有著间歇性神经失常的人(当时我如此肯定),是不是应该直截地向他指出这一点,但是我却感到,叶家祺像是知道自己的失常,而且,他还竭力地在掩饰著他的失常!
这种明知自己有错,但是却还要不住掩露的行为,我最讨厌,我一声冷笑:“家祺,你不是激动,你是神经失常!”
叶家祺猛地站了起来﹔“胡说,胡说!”
我冷冷地道:“你刚才差一点将我捏死!这是由于你情绪激动么?还有,前几天,你到王家去,操著刀,还砍伤了人,这也是情绪激动么?”
在我毫不客气地指责著他的时候,他的眼球乱转著,叶家祺从来就是一个十分诚实的人,可是这时的神情,却十足是一个被捉住了的待审的小偷。
等到我讲完,他突然低下头去,而且,用手捧住了自己的头,喘著气:“不会的,不会的,我不相信,我真的不相信!”
他说“不会的”,那分明是他抵赖,这令得我十分生气。但是,他又说“我不相信”,这又是甚么意思呢?这实在令我心中起疑。
我拉了一张椅子,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道:“家祺,我们还是好朋友,是不?”
“这是甚么话,我们一直是好朋友。”
“那就是了,家祺,你如今有麻烦了,很大的麻烦,你立刻和我坐夜车到上海去,我认识几个第一流的精神病专家──”
我还未曾讲完,叶家祺已然叫了起来,道:“别说了,我不要甚么精神病专家,我没有病,我根本没有病,我告诉你,我是一个正常人!”
叶家祺说他是一个正常的人,但是我却可以肯定他绝不正常!
我摇头著:“家祺,你这样讳疾忌医,对你实在没有好处的。”
叶家祺尖声叫了起来:“我没有病。”
我也尖声道:“好的,你没有病,那么我问你,你为甚么操刀杀人?”
叶家祺转过头去,我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但是我却听得他在不住地喘气,过了好一会,他才道:“斯理,我疲倦了,我要睡了!”
他竟然对我下起逐客令来了!
这实在使我又是生气,又是难过,我道:“好,今夜你休息,可是明天,我绑也要将你绑到上海去!”
我大踏步地走出了他的书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才一走出来,几个男佣人便悄声问我:“大少爷怎么了?”
我向他们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不要出声,然后,我蹑手蹑足地来到窗前,向里面偷窥。
只见叶家祺仍然呆若木鸡地坐在椅上,过了好久,直到我弯著身子,已然觉得腰酸背疼了,我才看到他站了起来,他站了起来之后,行动却没有甚么异样,只见他将倒了的标本架扶起来,又将跌在地上的东西,一件一件,拾了起来重新放好。
我仍然在外面注意著他的行动,他将可以拾起来的东西,都拾了起来之后,坐在书桌的面前,双手支著头,又坐了片刻。
然后,只见他抬起头来,脸上现出十分愤怒的神色来,伸手“叭”地一声,在桌上击了一下,从口袋中取出了一小团被捏得很皱了的纸团来,看了一下,将纸团用力抛开去,跌在屋角。
他向房门走来,打开了门,我连忙闪过了一边,不让他看到。他走出了几步,那几个男工人一齐恭手侍立,道:“大少爷,老太太吩咐──”
叶家祺怒道:“别管我,我爱上哪里,就上哪里!”
那几个男工连忙道:“是!是!”
叶家祺也不再去理会他们,迳自向前,走了开去。
我连忙向那几个男工,打了一个手势,他们向我奔来,我沉声道:“你们吩咐下去,是我说的,不论他到哪里,都不要阻拦他。”
那几个男工,现出十分为难的神色来,我已顿足道:“照我的吩咐去做,听到没有!”
他们几个人只得道:“是!是!”
我已疾闪进了书房,在尽角处,将那个纸团拾起,并且展了开来。
那是一张十分普通的白报纸,上面写著几个字,是用铅笔写的,十分潦草,我辨认了一下,才看出来那是“我们来了”四个字。
在那四个字之下,另有一行小字,是“福盛旅店三○三号房”。在那行小字之下,则是一个十分奇怪的符号,那符号像是一只僵直了的蜘蛛,看来给人以一种非常诡异的感觉。
我将纸折好,向外走去,已有男工来道:“大少爷又驾著车出去了。”
我略呆了一呆:“你们谁知道福盛旅店,在甚么地方的?”
一个车夫用十分异样的眼光望著我:“卫少爷,福盛旅店在火车站旁边,那是一家十分肮脏的小旅店,是下等人住的。”
我道:“我相信你们大少爷,是到福盛旅店去了,你准备车子,我们立即就去。”
那车夫道:“好,可是,要告诉老太太么?”
我摇头道:“不必了,你们老太太,已将大少爷完全交给我了。”
我和那车夫,匆匆地向外走去,我上了车,车夫赶著马车,便离开了叶家,这时,夜已十分深了,街头十分静寂,几乎没有甚么人。
是以,马蹄声敲在街道上,发出的声音,也格外冷寞和空洞。
等到我们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天似乎在下著雨夹雪,天气十分之冷,但是我仍然不断地探头外望,因为我希望可以在半路上看到叶家祺。
但是在冷清清的马路上,却发现不了甚么,一直到我到了福盛旅店的门口,我才肯定叶家祺真的是到这所旅店来了,因为他的汽车就停在门口。
那车夫讲得不错,这是一个十分低级的小旅店,以致叶家祺的那辆汽车,停在门口,看来十分异样。
那家旅店的门口十分污秽,里面的一切,全都极其陈旧,充满了霉黑的阴影,一盏电灯,看来也是半明不暗的,我走了进去,柜后一个茶房向我懒洋洋地望上一眼。
我向他身后,墙上所挂的许多小竹牌上看了一眼,在“三○三”号房之下挂的小竹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