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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和叶家祺通过电话,那当然已证明叶家祺发生了甚么意外的假设,不能成立。但是,我心中的疑惑,却也并未尽去。因为我这次来,叶家的人,行动、言词,都令人生疑!
我向他们挥了挥手:“你们去吧!”
两个男工连忙放下皮箱,急急地走了。
我在床上躺下,闭上眼睛,仔细地想著我下火车以后,见到、听到的一切,我首先肯定叶家并不是不欢迎我,但为甚么他们的言词那样闪烁?
莫非,将要举行的婚礼,使人感到不太满意?
然而,这也是不可能的事,女家也是苏州城内财雄势大的富豪。如果说,叶家祺本身不同意这件事,那更不可能的。
因为我最知道叶家祺的性格,没有甚么人,可以强迫叶家祺做一件他所不愿意做的事。
叶家祺的性子倔得可以,他那种硬脾气,用苏州话说,要“捋顺毛”,你若是软求,他甚么都肯,若是硬来,甚么都不干。
我想来想去,想不出甚么道理,就信步向外走去,我才走出屋子,忽然看到屋角处,有一个人,正在向我招著手。
我定睛看去,只见那是一个十五六岁,伶伶俐俐的一个小丫环。这小丫环我不认识,但是她既然向我招手,我当然走了过去。
等我来到那小丫环的面前之际,那小丫环前张后望,现出十分慌张的神色来,我问道:“是你叫我么?甚么事?你说好了。”
那小丫环显然是十分害怕,是以她的脸色也白得骇人,她道:“你是……卫少爷?小姐叫我告诉你,她在西园等你,叫你别告诉家中的人!”
她话一讲完,便匆匆地走了,留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
那小丫环口中的“小姐”,自然是叶家敏。
而她说的“西园”,我也知道,那是苏州许多有名的园林中的规模极大的一个,它有很大的罗汉堂,有亭台,有楼阁,是一个名胜。
叶家敏约我和她在西园见面,还要我不可以告诉她家中的人,当然是有甚么秘密事要和我说,我是去呢?还是不去?
老实说,我对人家的秘事,如果人家是一心瞒著我的话,我绝无知道的兴趣,可是我立即又想起叶家敏那种双眼红肿的情形来,如果她有甚么事要我帮助,我不去,岂不是太说不过去了?
我忽然又想到,事情可能和叶家祺无关,完全是小敏的事!
我立即匆匆地向门外走去,还未穿过大厅,便遇到四阿姨,她忙道:“卫家少爷,你到哪里去?”
我装出若无其事地道:“反正家祺要晚上才和我相见,我要出去走走。”
四阿姨道:“那么,我叫老张备车!”
我连忙摇手道:“别客气了,我喜欢自己去走走。”
“那么,替你备汽车怎样?”
“四阿姨,我年纪已不少了,而且,苏州也不是甚么大地方,我不会迷路的,你忙你的好了,我出去走走,回头再来向老太太请安!”
四阿姨笑了起来,然而她笑得十分勉强:“那倒不必了,老太太这几天忙过了头,不舒服,医生吩咐她要静养,不能见客。”
我随口“哦”地答应了一声,便向前走了出去。
我当然不相信四阿姨所说的甚么“生病”、“不能见客”等鬼话,老太太只不过是因为某种我还未知的原因,而不想见我吧了!
我离开了叶家,向前走了好几条街,一直到了阊门外下车时,已然是黄昏时分。
西园浓黄色的高墙,在暮色中看来,另有一种十分肃穆之感,由于天冷,再加上天黑,是以根本没有甚么人,我匆匆走了进去,在园中打了一个转,却看不到叶家敏,我连忙又转到了园门口。
那里仍然一个人也没有,我扬声大叫了起来,道:“小敏!小敏!”
我叫了几声,有好几个人向我瞪眼睛,那几个人看来是西园的管理人,我还想再叫时,只见一个人向我匆匆地奔了过来。
我还以为那是小敏了,可是等到那人奔到了我身前之际,我才看清,他原来是老张。
这实在可以说是天地间最令人尴尬的事了。
因为我出来的时候,是向他们说我随便出来走走的,可是事实上,我却来这里见小敏,老张又在这时撞了来,当他在我面前站定的时候,我不由自主,面红耳赤了起来。
我还想掩饰过去,是以我假作惊奇地道:“咦,你怎么来了,老张?”
可是老张却道:“卫少爷,小姐已经回去了,你是不是也回去?”
我当时真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下去。我的心中,突然恨起叶家敏来,是不是这个鬼丫头,暗中在捉弄我呢?
可是,叶家敏那种双眼红肿的情形,正表示她的心中十分伤心,那么她又怎会捉弄我呢?我无可奈何地问道:“小姐为甚么回去了?”
老张道:“四阿姨知道她来了,派汽车来将她接回去的,卫少爷,天黑了,路上怕碰到甚么,我们还是快回去的好。”
我有点老羞成怒,道:“会碰到甚么?”
#奇#老张忙道:“你别见怪,你是新派人,当然不信,可是我相信。其实,唉,也不由你不信,大少爷──”
#书#他才讲到这里,便觉出自己失言了,是以他立时住了口,不再向下讲去。
我立即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拉出了几步,在一石凳上坐了下来,我道:“好,老张,我和你现在说个明白,大少爷怎么了?”
老张的神色,在渐渐加浓的暮色中,可以说慌张到了极点,我从来也未曾看到一个人的面色,会表现得如此惊惶,如此骇然的。
以后,过了许多许多年,我时时想起当时的情形来,我想,如果我那时,不是年纪如此之轻,不是如此执拗地想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的话,那么,我一定会可怜老张,将他放了的。
但是当时,我却绝没有这样做的意思,我仍然握著他的手臂,我将我的脸,逼近他的脸,我提高了声音,近乎残忍地问道:“说,怎么一回事?”
老张的身子,开始发起抖来,他道:“大少爷……很好……没有甚么。”
“那么,大小姐呢?”
“大小姐?”他反问著:“大小姐没有甚么啊!”
老张连续回答我两个问题的口气,使我明白,问题仍然是在叶家祺的身上。因为当我问及他大少爷时,他慌慌张张地否认,但是,提及叶家敏时,他却有点愕然,因为叶家敏根本没有事!
我冷笑一声:“老张,你敢对我撒谎?”
老张忙双手乱摇:“不敢,不敢,卫少爷,老张甚么时候对你说过谎,你也一直对下人很好的,你可别发脾气。”
我冷笑道:“好,那你就告诉我,你如果不告诉我,那我就对老太太说,老张不是东西,我不住了,回上海自己家去了!”
我所发出的是可能令得老张失业的威胁!
我当时实在不知道这是一个十分残酷的威胁,因为我太年轻,我根本不知道甚么是失业,也不知道像老张那样的年龄,如果他离开了叶家,他的生活,会大成问题。
是以老张的身子抖得更剧了。
我等著,我想,老张一定要屈服了。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老张竟然用十分可怜的声音,说出了十分坚决的话来。他道:“卫少爷,没有甚么,实在没有甚么。”
我大声道:“你在说谎!”
老张毕竟是一个老实人,他呆了一呆,才道:“是的,我是在说谎,但是不论你问我甚么,我决计不说,我决计不说。”
我怒极了,我真想打他,但我扬起手来,却没有打下去,我道:“好,我立即去对老太太说,老张,你很好,你有种……”
老张站了起来,看他的样子,像是急得要哭,一副手足无措的情状,他道:“卫少爷,你别去见老太太,这些日子来,老太太已经够伤心的了,你不肯住,她一定更伤心!”
我一听得老张这样讲,心中不禁陡地一动。而同时,我的怒气,也渐渐平定了下来。
原来,在那一刹间,我陡地想起,老张是一个粗人,我越是要强迫他说出甚么来,他越是不肯说,如果我略施技巧,说不定他就会把事实从口中讲出来了。
于是,我装著不注意地,顺口问道:“老太太为甚么伤心?”
老张道:“大少爷──”
他只讲了三个字,便突然住了口。
但是,仅仅是这三个字,对我来说,却也已经够重要的了!
因为这三个字,使我确确实实地知道,事情是发生在大少爷叶家祺的身上!
老张突然停住了口,神色更加慌张了,而我却变得更不在乎了,我道:“行了,老张,不必说了,家祺有甚么事,其实,我早已知道。”
老张不信似地望著我,道:“你……早已知道了?”
我道:“当然,我们回去吧,刚才我只不过是试探你的,想不到四阿姨吩咐你不要说,你果真一字不说,倒是难得。”
老张忙道:“不是四阿姨吩咐,是老太太亲口吩咐的,卫少爷,你……知道了?这是谁对你说的?”
我冷笑道:“自然有人肯对我说,你当个个都像你么?但是我当然也不能讲出他是谁来,一被老太太知道,就会被辞退了,是不是?”
老张道:“是,是!”他像是对我已知道了这件事不再表示怀疑了,他望著我:“卫少爷,你已知道了,你……不怕么?”
我呆了一呆,因为我口说知道了,事实上,究竟是甚么事,我却一无所知。而且,我只是觉得狐疑,好奇,却还从来未曾将事情和“害怕”两字,连在一起过。
是以我立时反问道:“怕?有甚么可怕?”
老张唉声叹气:“卫少爷,你未曾亲眼见到他,当然不怕,可是我……我……唉……却实在怕死了,我们没有人不怕的!”
我仔细地听著老张的话,一面听,一面在设想著那究竟是一件甚么样可怕的事。但是我从他的话中,却只知道了一点,那就是:这件事,令得很多人害怕,害怕的不止他一个!
是以我立时道:“你们全是胆小鬼!”
老张叹了一口气:“卫少爷,我们大少爷和你一样,人是最好的,你说,他忽然──”
老张讲到这里,正当我全神贯注地在听著的时候,老张的话,却被人打断了,一个人走了过来道:“天黑了,两位请回府吧!”
那人多半是西园的管理人,我拉著老张,走了出来,老张的马车,就停在园外,我心中暗暗恨那家伙,若不是他打断了话头,只怕老张早已将事情全讲出来了!
这时,为了和老张讲话方便,我和他一齐并坐在车座上,老张赶著马车回城去,我又道:“是啊,你们大少爷是最好的了!”
老张这才接了上去:“那样的好人,可惜竟给狐仙迷住了,唉,谁不难过啊!”
我陡地一呆,刹那之间,我实是啼笑皆非!
讲了半天,我以为可以从老张的口中,套出甚么秘密话来。可是,老张讲出来的,却是叶家祺“被狐仙迷住了”,这种鬼话!
讲起狐仙,我在这里加插一小段说明的必要。在中国,不论南北,都有狐仙的传说,“聊斋志异”更将狐仙人性化写了多篇动人的小说。而在我所到过的地方中,最确凿地相信狐仙存在的城市是苏州。
我第一次到叶家来,我还只是读初中一,十二岁,叶老太太见到了我,第一件事便是警告我,叫我不可以得罪狐仙,当时,我自然是不相信有狐仙这件事的,叶老太太像是也知道我不相信,是以她在告诫我之后,还给我看了二十多只鸡蛋壳。
那当然不是普通的鸡蛋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