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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惜宁戴着斗笠,一身素纱,宛如白梅,冷艳照水。她对我行礼,而后直接道:“如雅。”
谢如雅想了半天,说:“你来得倒快。”
“我早来了,就等在京口。建康城被围的时候,我怕你分心。”崔惜宁说。
谢如雅又呆了好一会儿,说:“这茶,皇后让我送给你,但我在家只喝碧螺春的。”
崔惜宁微笑,她轻盈地接过贵重的龙团茶饼,回答道:“我从京口来时买了些新茶,碰巧全是碧螺春。”
我莞尔。他们一个素纱,一个雪衣。虽远处哀乐煞了风景,但此处妙人清新,时光且留住。
月老,是个任性的老人。有缘的,终能跨过千山万水;无分的,挣扎几番终不能相拥。
我进了灵堂,魏忠王的排位在中间,其他人的排位依次。我望着李茯苓的排位,忽然想起初见她的那个花季,只觉得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我们将会天天老去,而她永远在花季里。
“皇后。”天寰叫我。我为了李茯苓掉了几滴眼泪。
他把一份名单给我,“这汐儿呢貌似都与陈氏有关联。朕想平息众怒,杀了一半,竟也有三百多人。既然江南交给吴王,江南又是皇后汤沐邑,请问你如何才好?”
我欠身,“皇上真让我做主?”
第218章()
又是一年晚秋时节,天穹如洗,桂子初收。三宫六院,余香飘散。
我和善静尼姑漫步于林苑之中。善静尼姑笑着说:“皇后圣睿十六年到长安的时候,皇上让我到桂宫教授你朝廷礼仪。当时他说‘姨母,朕交给你一个女孩儿。朕想让她当朕的皇后。你要用心的第一件事,是。”
在姨母的面前,我总褪不去一丝少女时代的羞涩。我二十六岁了,正当盛年,桂花不论开或不开,都好像融入了我的信条里。它不怨秋风,不从群花,唤回心底的春意,洒向人间的都是爱。让她喜欢上宫内的桂花。’一晃十年了,皇后风采胜极,桂花开满宫城,都没辜负皇上的心意
告别了善静尼姑,我回到太极宫。琴声悠扬,是“流水”之曲。园荷为我披上纱衣。我静静地倚在廊下听琴。金灯之旁,上官先生看着太一弹琴。一声一声的流水音,都是他一点一点地灌到孩子的心田里去的。太一虽然只有七根手指,但弹琴并不比常人逊色,也是他自己肯用心。
人道是太一天姿秀绝,怎知道先生育人的辛苦。天寰日理万机,霸业定后,政务比之前繁了一倍。我童年失学,不能说知识渊博。因此太一的师傅,便要承担全部的责任。他教他六艺,也教他为人。太一一曲奏毕,肃然起立,到案边倒了一杯茶,奉给上官先生,“先生”
上官先生喝了一口,道:“此曲弹得比以前进步了,但还有不足。”
太一生就珠耀玉润,明眸白皙,笑起来秀发如画,“我就知不好。我在宫中少见其他孩子,找不到多少知音。”他给右手戴上蓝丝手套。
上官先生笑道:“此言差矣。谁说知音非要是孩子?我,你的父母都是你的知音。何拘泥于年龄、身份?渔夫可以为圣贤知音,老者也可以为孩童知音。”
太一靠紧他说:“渔父听琴,可以说是知音。但琴音也不是一个人内心的全部。”
“太一,红尘之中要找个人和你心思一致,共呼吸、同命运的人,难比登天。知音,不必是那些能全懂你的人,而是那些愿意懂你的人。你将来要君临天下的话,哪里能找到几个知音?大臣,后宫,能懂你的人,就是难能可贵了。”
太一用手指揉了揉鼻尖,“我最乐意当父皇的儿子。皇太弟,是我五叔,名分已定。”他的神态还未脱天真之气,可言语十分认真。
上官先生沉默片刻,微笑着拍了拍太一,“将来的事,不该揣测。顺天应人吧,不然就是逆行。”
我点头,走入殿中,笑道:“怎么,家家不能当我太一的知音?”
“家家回来了。”太一朝我跳过来。我摩挲着他的头颈。他对先生吐舌,“让家家听去了。”
上官先生起身,问我:“师兄还不到?近日首次开科取士,可别让他操劳过甚了。”
我叹息,“要我可以代劳就好了。九品中正制延续数百年,科举制推行自然是头等大事。虽然他早就有心拔擢寒门素族的文人,我主持的修文殿编书便是个伏笔。但现在真要以人才为上,阻力何其之大。就说满朝文官,从尚书令崔大人到吏部尚书杜昭维、户部尚书谢如雅,谁不是高门子弟?皇上已经取了折中,将科举和品第制度结合,一半一半地来。但是朝野上下观望议论,以为废祖制不妥。你最清楚天寰,他决心的事,无不尽力而为。就说这几年,均田制、租用调制、统一度量制、发行五铢钱,哪件不够他操劳的?”
上官先生默然。我对园荷招手,“今日的晚膳,先热着,不晓得他什么时候回呢惠童不是去文德殿给阅卷的大人们送汤饭了吗?皇上他吃了人参汤吗?”
园荷稳当当地说:“遵命。惠童已传信来,各位大人都感激皇后的关怀。皇上用过汤了。”
我曾答应十年一放老宫女,许多人今夏都拜辞中宫还乡了。园荷却发誓永不嫁,只能留着。虽然现在她和惠童等于我在宫内的左右手,但我常常错觉园荷是一夜之间变成大人的。
我想是因为我溺爱这个丫头。虽然我宠爱她,但绝不能流露出超越界限的程度。
好多人抱怨亲人,说总把他们当孩子。其实,这只是一种爱意。
“爹爹,爹爹。”跑到外头翘首以待的太一眼尖,发现了以银烛宫灯为前导的皇帝。
他跑着去迎天寰。天寰本来好像正思索着什么,看到了太一,就笑道:“慢点慢点,别摔着。”
他几步上前,把太一抱起来,“越来越沉了。唔”他用手掌罩住太一的耳朵,“秋凉了,傻孩子站在外头等我,不怕着凉?”
太一笑盈盈的,“恭喜爹爹开科举,从此鲤鱼跳龙门啦。”
父子走进大殿,我把太一拖下来,小声嘀咕:“那么大的孩子,你还爱抱着。”
天寰只是笑。他正处于男人生命中魅力的巅峰,容光外映,秀色内含。
“凤兮凤兮在,那么一起用膳。”他说话不容人违抗。
我们常是三个人在一起用膳,因为天寰说“朕以一人治天下,不是天下人奉朕一人“,因此膳食简单,并没有多少菜品。天寰大约饿了,吃得津津有味,觉得好吃的,便推到太一的面前。
太一左手执筷,他的吃相特别优雅,从不挑食。
上官先生不是第一次和我们全家用膳,但是这次他吃得很慢,不时瞧瞧我们,类似久别重逢的那种目光,让我觉得不安。想起来,曾经的十年之期,就要差不多了。我慌张地抬头瞧上官先生。他温柔似水的眼波凝在我脸上,这时才飞快地撤开。
我是自私的女人。我暗地里希望他能忘记那个十年之约,帮着我的丈夫、孩子还有我。
“洛阳大运河的开凿就要完工了吧?”天寰突然问上官先生。
国家统一后,上官先生除了教习皇子,大部分的精力还是花在了工程上。他不仅主持加高加固长安城墙,而且将长安的格局更为细化、精致化,在长安内外大量种植花木,使得风沙减弱了威力。天文历法,农业工具,本草药学,他都能把心得传授出来。不过,什么都比不过大运河的建设,更能让上官先生牵挂了。他和天寰,对洛阳感情特殊。
上官先生想了想说:“是啊,赵王去洛阳督阵后,工程的进展更快了。明年春天,江南河、邗沟,便能和永济、通济两渠连成一体,从此南北航运无阻,是百代之盛事。我们在元石先生那里为弟子的时候,不就是梦想这么一天吗?所以说,统一虽然残酷,是不得不进行的。”
太一点点头。天寰放下筷子,道:“五弟在洛阳雷厉风行,恐怕得罪了不少人。这次科举,有两个举子大胆上书方才在文德殿内,崔僧固因为诧异,脸色都变了。”
阿宙这几年里用心读书,只管军政,并不怎么出声。谁知道到洛阳主管一个工程,倒又让人怀疑不满起来。
太一睁大了眼睛,天寰不说下去。用膳完毕后,他对太一道:“昨日要你学的古字帖还没有写完吧?你先去写,写完了再来给我。”
我牵着太一的手,把他带到殿西的书案旁,拿出古帖,给他磨墨。
太一是个机灵鬼,他转了转眸子,“家家,有人说五叔坏话?”
我没有回答,继续磨墨。等墨黑匀了,我笑着说:“太一,宫内宫外风雨多。我们要让你知道的,不需要你问;不想让你知道的,你问了也没用。幼而学,长而壮。你现在首先要好好练字,多学历史,多看人。历史,可以知兴衰,引以为鉴。人呢,分两类:正人君子,就像你的镜子,你可以对着他们整理你自己;小人佞臣,你自己成了他们的镜子,你心底光风霁月,你为人端方大度,就照出他们的丑恶来。明白了?”
太一“嗯”了一声,就提笔写字了。我陪坐了一会儿,替孩子调节了宫灯的亮度,给他加件半臂衣,见他聚精会神,才慢慢地走到正殿。
上官先生的声音如丝绒一般,“当文臣要比带兵好做人。赵显这几年虽然将长江南岸的蛮荒之地全都讨伐过了,且大获全胜,但他每次出征,都是秉承了你的旨意啊。江南平稳,那是因为你免了几年赋税,又多用谢弘光之类的南方士族名人治理地方。现在释其兵权,江南便无大将。万一有变,又是灾难”
天寰说:“赵显不知伪装,口无遮拦。真有异心的人哪里会放在口上呢?他与五弟向来不和,太尉府的人给他穿小鞋,便更激化了矛盾。他们互相牵制,本不是坏事不过,五弟有储君之位”他停下了话头。
我拿起天寰手边的两份卷子看,原来都是用春秋战国的兴衰提醒着皇帝集权。
阿宙,赵显此二人看似军权在手,但天子还是可以控制的。
我笑了笑,“这卷子写得有学问。”
上官先生一笑。天寰问:“何以见得?”
我将卷子合起来,道:“居然能从古到今,上起夏商周,下到春秋战国,几乎所有的逆子叛臣都写了一遍。不是博古通今,通读史籍,何以能为?只是历朝历代虽然东宫夺权、大将谋逆屡见不鲜,但有几个皇帝同你一样?他们骂二赵,就把你当昏君了。你还能宽宏大量,与挚友商讨研究。可见国家言路已大开,所以大家才能忠言直谏。”
“依你之见,我应该如何对这两人呢?”
我抿嘴笑道:“我可不敢说,这位还写了‘莫听哲妇之言’。我再乱说话,便更是陷你为昏君了。”
天寰不说话,思考了一会儿,用朱笔在卷子上各写一个“阅”字,叫来百年,“把这两卷退回文德殿。”
百年一顿,“万岁还有何旨意?”天寰摇头,百年忙退下了。
上官先生望着窗外,起立道:“金秋露水多,我还要赶回去收取花园里的夜露。”
上官先生如今全吃素,修道学仙日趋严格。因为他的盛名,长安城内外效仿思慕的子弟不少,有上门请求拜师学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