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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产队的老马和水牛,都是他在管。
何铁林六十来岁,解放前曾是芦汪北合作社的大地主,整个芦汪北合作社,有一多半的田是他的,解放后全充了公,原本一个大家族,死于战争,死于解放初期,死于三。年自然灾害,眼下就何铁林孤家寡人一个,被安排在生产队养马、喂牛,他没有家,睡得是牛棚,牛棚外头支一口锅,一双筷子一个粗瓷碗,就是他的家当。
眼下听秀春说要去河坝下砍树,何铁林不放心她一个小丫头,边帮秀春套马车边道,“丫头,家里没个大人跟着哪成啊,我去,我跟你一块去!”
何铁林虽然身材偏瘦小,佝着背,但面庞圆润,笑起来和善,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秀春还真缺个搭把手的人,原本想找郑二叔帮忙,可是考虑到郑二叔编篾篮忙,也就作罢。何铁林愿意帮忙,秀春感激不已,立马哎了一声,“谢谢何爷爷!”
“我待着也是没事干,跟你一块放放风。”何铁林笑得像弥勒佛。
何铁林是赶马车的一把好手,他让秀春坐架子车里,哪知秀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爷爷,我想赶车。”
何铁林愣了下,把手里的马鞭递给了秀春,笑道,“咋地,想学赶车呀,我教你!”
秀春嘿嘿笑,接过马鞭在空气中甩了两下找手感,跳上架子车车把手位置,何铁林侧身坐另一边。
“爷爷,坐好了没?”
“好嘞!”
噼啪啪。。。
秀春甩了马鞭,老马拖着架子车,悠悠的朝淮河坝下小跑而去。
生产队的大院里时下不止住何铁林一户,还有葛万珍娘几个,瞧见秀春打马车出了生产队大院,葛万珍从屋里出来,伸脑袋往外边看,只看到架子车尾。
“三丫,你刚才在外头,听见春儿说啥了?”
三丫抬手抹一把快要流过河的鼻涕虫,想了想,大声道,“砍树!春儿姐姐说她要砍树!”
葛万珍瞪大了眼,“啥,她要砍树?孙有银批的?娘的,有粮盖房申地皮他推三阻四,死丫头有啥缘由要砍树,还给批了?!”
三丫一看葛万珍有发火的迹象,撒腿就跑,她才不管秀春砍树干啥,她怕的是葛万珍拧她泄火。
马车沿着生产队向东跑,快出芦汪北合作社时,何铁林突然伸手指了指,“我家以前的祠堂。”
顺着何铁林手指的方向看去,秀春愣了下,哪还有祠堂的影子,只剩下大片的废墟,断裂的墙垣,烧得黑焦的房梁,里面有几个孩子在玩躲猫猫。
秀春不明白好好的祠堂咋成这样了。
何铁林也没指望秀春明白,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伸手又朝祠堂西面,大坟前生产队的方向指,“咱们生产队以前是我何家主宅,你大伯住的地方是油坊,从你住的地方再往西,是长工的住处,你爷爷在世的时候,是我家油坊的长工。。。”
提起这些,何铁林脸上带着自豪。
“那咋没了?”秀春问。
何铁林脸上的笑淡了些,像谈论天气一般,道,“能抢走的抢走,抢不走的砸了,砸不烂的烧毁。”
秀春瞪大了眼,“遭强盗了?官府呢。。。哦不对,就是。。。”
秀春也不知道该咋形容官府。
何铁林哈哈笑出了声,抬手摸摸秀春的脑袋,“你这丫头说话挺有意思,不过在我面前说就行啦,当着别人的面你可不能乱说。”
秀春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犹豫了下,问道,“爷爷,那你家人呢?”
原主对何铁林的记忆不多,印象中就没见过他有什么亲人,打从原主记事起,何铁林就已经住在生产队的牛棚里了。
何铁林喟叹了口气,“早没啦。”
秀春不吱声了,原来跟她一样,在这世上举目无亲呢。
到了河坝下,秀春跳下车,又把何铁林扶了下来,河坝绵延数十里望不见头尾,但其中只有两里是属于他们大坟前生产队的,他们砍树也只能在两里范围内挑。
何铁林手拿锯子走在前头,挑了最粗的一棵杨树,不停摇头,挑剔道,“缝隙大,质地轻,容易折,最劣质的材料,连桦树都比不得。”
秀春笑眯眯的,张口就道,“我倒是想打个鸡翅橱,花梨凳。”
那也得有材料啊!
闻言,何铁林双眼一亮,讶道,“丫头,这些你懂?”
秀春摆摆手,嘿嘿笑道,“乱说,我乱说的!”
何铁林没多想,拽出别在腰带里的烟袋,挖了一锅旱烟草点上,抽了一口,打开了话匣子,“丫头,这你就没我有经验了。。。紫檀要数小叶,黄花梨当提海南,这两样都是硬木之王,拿来打架子床、罗汉床、打柜橱最合适,黄花梨在气味上更胜一筹,打小几春凳,鸡翅木更合适,不过它雕起来太麻烦啦,很少有成套的鸡翅木家具,金丝楠也好,防虫、防潮,拿它来做房梁、房柱最好。。。”
秀春叹口气,何铁林说的她都知道,曾经她也是睡小叶紫檀架子床,坐鸡翅木春凳,住金丝楠木建的房,还想那些有啥用,现在还不是得吃窝窝头,睡土坯房!
锯树脱皮,除树枝树叶,只留树干,忙忙活活就到了中午,活还没干完,秀春不想下午再跑一趟,早上来之前,她带了干粮,还带了生火做饭的家伙。
秀春对何铁林道,“爷爷你先歇一会儿,我去找吃的。”
说完一溜烟跑到大坝上,不顾何铁林吆喝,沿大坝埂下去,以大坝为界,一边是农田,一边是河滩,河滩上到处是小泥坑,小水洼,秀春甩了鞋,卷起裤腿,把小二教给她的那一套逮泥鳅的活拿了出来,不大一会儿,河滩上扔的到处是活蹦乱跳的泥鳅。
把泥鳅全兜到河岸边开膛破肚清理了,破砂锅打上半锅水,一块抱了回去。
“泥鳅?这玩意不能吃!”何铁林盯着黑不溜秋的一锅东西,直摇头叹气。
秀春拾掇柴火,三下五除二把砂锅搁在围了一圈石头的简易灶台上,生火。
“咋不能吃了,爷爷你相信我,一定做得非常好吃!”
俗话说的好,吃再没味的肉也赛过最好吃的菜,老地主何铁林端着碗,碗里盛了满满一碗红烧泥鳅,吃得相当满足。
“没想到这玩意还挺香!”
秀春笑嘻嘻道,“那下回我逮了偷偷给你送点!”
吃饱喝足,二人继续干活,直到天擦黑了,才把树干抬上马车,树枝树芽舍不得扔,全拾到马车上一块拉回去当柴禾烧。
瞅着这一车的木头,何铁林问道,“丫头,准备找哪个给你打橱柜?”
第16章 有偏见()
何铁林还真把秀春给问住了,大坟前生产队没有木匠,大坟前范围以外的人秀春就只认识她外婆一家。
“请郑二叔帮我敲一个出来!”秀春想过了,不要好看,只要能用就成。
何铁林摇头,“郑二一个篾匠,他哪会打橱柜,白糟践了这两根木头,不成!”
“那能找谁。”秀春有点泄气。
何铁林但笑不语。
秀春一看他这副样子,笃定他知道,心里直嘀咕,老头子还挺会卖关子!
挽上何铁林胳膊,秀春笑眯眯道,“爷爷,你一定知道咱们合作社哪个木匠手最巧是不是?你可是这一带的大地。主!”
何地。主对秀春的恭维很是受用,砸吧砸吧嘴,道,“下回有啥好吃的,记得孝敬你爷爷!”
秀春忙不迭点头。
从河坝下回来,路过乡里集市,何铁林指挥秀春,七拐八拐,在一排四间红砖瓦房,外搭篱笆院的门口停了下来。
秀春不由咋舌,她外婆家的石瓦房看起来已经很高档,眼前这个居然是红砖房!
“还傻坐着干啥,快跟我进来。”何铁林拿烟袋杆子敲敲秀春的背,并不将眼前的几间红砖房放在眼里,好似它与生产队的牛棚无异。
跟在何铁林后头,一老一少进了篱笆院,篱笆院靠西边的棚里杂七杂八堆着木板、木块,还有刨床、及子、刨子、钉锤、斧头等工具,一个身穿墨蓝色中山装的老人坐小板凳上在敲敲打打。
瞧见他们进来,穿中山装的老人家明显愣了下,而后起了身,朝何铁林走来。
“何少。。。”老人家生生把话咽了下去,改口道,“何同志,来啦,快进来坐!”
何铁林像是变了个人一般,仿若他仍旧是一方大地。主,不觉间就挺直了腰背,抬抬手,话语间大气从容,“不用客气。”
说着,何铁林将他身后的秀春拽了出来,推到前面,对穿中山装的老人家道,“小陈,这是我孙女,想打个橱柜,就是那种。。。春儿,哪种来着?有啥要求你跟小陈好好说说。”
小陈。。。
秀春有点汗颜,眼前的小陈好赖有六十几,也是她爷爷辈的人了。。。
秀春可不敢喊人家小陈,恭敬道,“爷爷,我想打个上层可以放剩饭剩菜,橱门是那种镂空花纹透气的,下层最好分四个或六个隔层,柜门要结实点,不镂空,再带个锁眼,可以上大锁的那种。”
何铁林口中的小陈含笑点头,“成,我知道了,就是你这木头拿来做镂空门够呛,不结实。”
说着,陈木匠又道,“这样,我从家里给你重新找两块合适的。”
秀春喜极了,连声感激,没多废话,三人去门外把两根杨树干抬进来搁在木棚底下。
陈木匠道,“最迟一周,一周之后你赶马车过来拉橱柜。”
从陈木匠家出来,秀春有些好奇,问何铁林,“爷爷,刚才那个陈爷爷,是你的旧识呐?他好像对你很恭维。”
何铁林面露得意之色,“小陈和他爹以前都在我家做工,他识的几个字是我教的,他婆娘以前是我家扫洒丫头,还是我做的主,把丫头配给小陈当婆娘。”
秀春哦了一声,明白了,搁在以前,何铁林就是公子爷,小陈对他来说就是仆人。回了生产队,秀春说啥也要请何铁林去她家,老头子帮了她这么大忙,怎么也得烧两个拿手菜给他吃!
何铁林也不客气,乐呵呵的随秀春去了她家。
二人将马车先赶到秀春家,把树枝树芽卸到篱笆院里,晒干了当柴禾烧。卸完之后,何铁林把马车送回生产队,秀春张罗烧饭。
晚饭钱寡妇还没烧,这一天了,钱寡妇就坐在堂屋门口哪也没去,中午还是邻居提醒她到饭点该烧饭了,钱寡妇才随便烧点对付过去,吃完饭又坐在门口,有人过来串门子她就跟人唠嗑几句,没人她就自己坐着看门。
三媳妇葛万珍倒是过来了一趟,不过钱寡妇没让她进门。
眼下秀春回来了,钱寡妇又来了精神,跟在秀春屁股后头,春儿长春儿短的,在秀春耳边不停唠叨,要把她憋了一天的话全部讲完。
秀春竖耳朵听着,钱寡妇说一句,她就回一句。
“奶,晚上我想请何爷爷来家吃饭,他今天帮我砍树了。”
“啥?哪个何爷爷?”生产队里姓何的人不少,钱寡妇没整明白是哪个。
秀春道,“就是睡在生产队看牛棚的何爷爷。”
闻言,钱寡妇呸了一声,不赞同道,“请他吃饭干啥,家里有粮食就是拿去喂猪,也不能给他吃!”
秀春不由蹙眉,“奶,你咋这样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