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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娘们从未见过这样古怪的要求,一个个推搡了好久,才有一位年纪颇大的绣娘出来接了。绣娘看了看江菱画出来的简笔画,点点头道:“倒是能做。但是,这不过是一套小衣,用得着这样好的料子么?”
江菱扶额。内衣自然得用最好最柔软的料子,否则穿起来一点儿都不舒坦。
在确认了要求之后,绣娘便又点点头,道:“总共四套小衣、四套亵裤,一两零三分银子。要是急用,便再加两钱银子,今日午后便能取。姑娘若是无事,不妨在这里候上片刻罢。”
江菱想了想,道:“加急做罢。”遂取了一两二钱三分银子给绣娘。绣娘一面应了,一面将江菱引到隔壁茶水间,端了盏茶给她取用。她低头望了望,茶碗里飘着两片茶叶沫儿,跟贾府里的精致茶点自然是不能比,只勉勉强强比白水好上一丝。
江菱在隔间候了片刻,忽然瞧见对面的酒楼里,转出一个人来。
第八章()
那是一位干干净净的中年男子,约莫有三四十岁年纪,身上穿着一件干净的蓝衣。江菱看他的时候,他正自怀里取出一个钱袋子,数了二角银子递给掌柜,结算了茶钱。
江菱不认得那位男子,也不认识那个掌柜。
但在那个时候,她的脑海里就只剩下了四个字:面白无须。
那位中年男子脸上光光滑滑、干干净净的,比掌柜身边的老板娘还要细致一些。他说话的时候,喉结微微动了一下,显然是男非女。但这位男子,却显得太过干净了。
除了面白无须四个字,再没有什么词,能准确地形容出他的模样。
江菱愣愣地看了半晌,忽然感到喉咙有点儿干。她碰了碰手边的茶碗,碗沿滚烫,显然不是能入口的茶水。她又下意识地朝旁边靠了靠,用帘子的阴影遮挡住自己的身形,悄悄往外望去。
那位面白无须的男子已经结算完了茶钱,正躬身站在一位青年男子身侧,低声说着什么。那男子大约二十七八岁年纪,眉宇间隐含着怒气,目光锋利如刀,正一刀刀地朝这边剜过来。
虽然知道不是在看自己,但江菱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侧身避开了那男子的目光。
随后,她在心里默默地数到了十,眼角余光又朝那边瞥了过去。
茶楼前的两个男子还没走,中年男子正躬着身子,用帕子不停地擦着汗,试图解释着什么。年轻些的那一位扬了扬眉,抬脚朝这边走了过来。锦衣玉带之下,赫然便是一束明黄色的丝绦。
——糟糕。
假如这里不是清朝,而是别的什么奇奇怪怪的架空朝代,江菱还不至于这样紧张。但今天的所见所闻,加上刚刚那位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再加上那束明黄色的丝绦,立时便让她心里警铃大作。
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多半便是净过身的太监。
敢用明黄丝绦的男子,要么是皇帝本人,要么是住在宫外的成年皇子。
但不管是哪一个,都不是江菱现在能招惹得了的。
她又朝帘子的阴影里靠了靠,将自己的存在感缩减到最低。先前那位男子已经走到了制衣坊前,朝身边的太监点点头,低低说了声“去罢”,紧接着江菱便听见了一个低柔的男声:
“掌柜的,我们有些事儿想要问问你,你出来罢。”
制衣坊里的掌柜是个中年男子,也是刚刚那位年长绣娘的丈夫。他听见外面有人唤他,便擦了擦手,从里面走了出来。面白无须的公公上前两步,低声问了掌柜两句话,掌柜的脸色立刻就变了,连连摆手,推说自己不知道。
那位公公有些不满,略略提高了声调:“可那衣料,分明是从你这里出来的。”
掌柜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那位男子,他依然负着手站在那里,目光凌厉,隐隐有着不怒而威之势。眼见气氛僵持着,男子便开了口,淡淡地说道:“报一报你这坊里的价格。”
颇有些居高临下之态,显然是久居上位惯了,做不得正常的客人。
掌柜的松了口气,将这坊里的价格,逐一地报了上来。当报到一种极难得的衣料时,男子忽然扬了扬眉,仿佛是在冷笑。身边那位中年公公又擦了擦汗,脸色有些青白。
等坊里的价格逐一报完之后,男子便点了点头,道:“不错。”言罢转身欲走。
忽然之间,男子的目光掠过帘子后边,落在了江菱的衣饰上,又略略地扬了扬眉,问道:“这是你坊里的绣娘么?还是今日的客人?”
江菱大骇,继而大窘。
任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位疑似皇帝本人,又或是某位成年皇子的男子,为何会忽然点了她出来,还用那种狐疑且冷漠地目光看着她。她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指尖泛起一阵凉意。
掌柜的朝这边望了一眼,又赔笑道:“是今日坊里的客人。”
男子淡淡地哦了一声,往这边走了两步,忽然间又想起了什么,侧过身去,不让江菱看到他的脸,随后又用那种淡漠的声音问道:“瞧你的衣裳服色,似乎是荣国府里的丫鬟?”
江菱心里暗暗叫苦。贾府家大业大,丫鬟们自然也有统一的服色。她今天只告了半日假,又紧着出来给林黛玉买金丝绣线,便没有来得及换上自己的衣裳。此时被男子一眼看破,便只能装作惴惴不安的样子,往后边缩了缩肩膀,细声细气地应道:“是,不知这位爷……”
男子轻轻呵了一声,低头看看江菱,却只瞧见了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子,顶多不过十一二岁年纪,看起来还有些营养不良。他素来不习惯去记女子的容貌,便直接问道:“可曾服侍过你们二老爷?”
江菱愣住了。旁边那位公公也愣住了。
那位公公急得不行,一遍接着一遍地擦汗。明明现在是深秋,但他的领口却已被汗水浸湿了。那位公公一面给那男子使眼色,一面用眼角余光打量着江菱,补救似的说道:“你莫要害怕,照实说便是。我们不过是……我们不过是随意问问,哈哈,不过是随意问问。”
江菱心里隐隐有些了悟,捏着嗓子说道:“不、不曾服侍过二老爷。”
男子轻轻唔了一声,眉峰微微皱了起来。但片刻之后,他似乎是又想起了什么,续问道:“那你们二老爷,可喜欢用粳米粥?”
——这又是什么梗?
江菱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红楼梦里是否有这么一个情节。本来红楼梦的年代就颇为久远,她能模模糊糊地记得个大概,已经算是不错的了。至于二老爷是否喜欢用粳米粥,这个……
实在是太难为她了。
江菱想了想,又低着头,细声细气地说道:“奴婢不曾服侍过二老爷,因此亦不曾知晓,二老爷是否喜欢用粳米粥。”她生怕被这男子记住自己的声音,便特意换了一副尖尖细细的嗓子,力图与自己原本的音色不同。言罢,话锋一转,又细声道:“奴婢是前些日子才被卖进府的。”
男子扬了扬眉,轻轻哦了一声,仿佛有些失望。
江菱低垂着头,反复地揉搓着自己的手指尖,又从一数到了二十,才听见那位男子续道:“那倒是不巧了。但不知贾府里的太太姑娘们,平素用什么样的米来熬粥?”
江菱想了想,猜测这个问题无伤大雅,便回道:“太太姑娘们用的,多半是碧粳米。”
碧粳米三字一出,男子又轻轻地唔了一声,眉宇间的凌厉之色稍去。他朝身边的公公点点头,便转身走到放外去了,留给那位可怜的公公一个大烂摊子。
那位公公一面抹着汗,一面将两角银子塞到了江菱手里,悄声叮嘱道:“你记着,今日从来没有见过我们家爷,也从来没有瞧见过我。你们府里的吃穿用度,在街上稍稍一打听便能知晓,因此今日那番话,不是你自己说的,是我们家爷找街上闲汉打听出来的,可记住了么?”
江菱接了银子在手里,有些哭笑不得。
她这是……被塞了封口费?
紧接着那位公公又出到外间,给了掌柜的一个二十两的银锭子,又重复了上述的一番话。掌柜的可比江菱上道多了,不多时便猜到是有贵人来访,一叠声地唉个不停,拍了胸脯保证,自己决计不会将男子的行踪透露出去。公公又取出帕子擦了擦汗,理了理被汗水浸湿的领口,一溜小跑地追上前去,压低了声音道:
“爷,内务府……”
后面的那些话,便全都消逝在了空气里。
江菱有些后怕地搓了搓手指,将两角银子留在掌柜那里,折价换了两吊铜钱。掌柜的接过她的银子,连同自己的银锭一起,用绞子绞碎了,才暗暗地松了口气,感慨道:“你们荣国府里啊,事儿就是太多,前些日子还掺和进了内务府的一桩案子。要我说,二老爷是见惯了富贵的人,连平素饭食都用的是碧粳米,哪里会为了……嗨……”最后那几个字,已经含含糊糊的,听不清楚了。
江菱闻言,心里略略安心。
掌柜的又续道:“自打康熙十七年起,内务府便……”
江菱忽然一个哆嗦,瞪大了眼睛问道:“康熙十七年?!”
掌柜的奇怪地望了她一眼:“不就是前年么,你日子过糊涂了罢。”
江菱轻轻嘶了一声,捏着冰凉的银秤,心里隐隐有些后怕。康熙十七年是前年,那现在便是康熙十九年,年龄在二十七八岁的皇族男子,要么是裕亲王福全,要么便是康熙皇帝本人了。
再加上刚刚的明黄色丝绦,不难推测出那位男子的身份。
爱新觉罗玄烨。
她的脸色刷的一下子变白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江菱刚才,是刻意捏着嗓子说话的。
第九章()
江菱浑浑噩噩地回到隔间,用了最普通的大粗瓷碗,一口气饮了两大碗茶。茶水已经放凉了,并冰冷冷地滑过喉咙,激得她全身一个激灵。她仔细回忆了片刻,确认没有在康熙皇帝面前出错,才略略地松了口气,心情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刚刚在得知康熙皇帝身份的那一瞬间,她心里是既惊且惧的。
别的不说,单说未来康熙皇帝轻轻一指摁下,便能让整个贾府“忽喇喇似大厦倾”,不能不教人心有余悸。但好在康熙皇帝他是皇帝,对她一个小丫鬟没有过多关注。这实在是一件大好事。
江菱又仔细地回忆了一遍,再次确认没有在康熙皇帝面前出错,也未曾说错过什么话,才将手头的大粗瓷碗慢慢地推了回去,在帘子后头静静地坐着,等待自己的小衣完成。
整整一个中午,都没有什么人过来叨扰,她也颇为悠闲自在。
等午时三刻过后,刚刚的绣娘便过来寻她,说是她的小衣已经完成了,还特意打了一个密密实实的包裹。江菱惊讶于绣娘的速度,绣娘笑道:“姑娘加了银钱,我们坊里自然要集齐众人之力,先做完姑娘的活儿,再论其他。”
江菱了然。这大约便是古代的加急件了。
她将自己订做的四件小衣、四件亵裤都仔仔细细地翻看过,布料柔软干净,断不会摩擦到肌肤,而且还兼吸汗和透气的功能,一两多银子花的一点儿都不冤。她谢过了绣娘,带着小包裹和刚刚拿到的封口费,重新回到了贾府里,到林黛玉跟前去回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