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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天林黛玉来拜访他们的时候,已来过一次大观园。这一回再来,又有一些唏嘘。
薛宝钗在园子里呆了一会儿,又叹息道:“我已经许久不曾来过这里了。”
这一段时间,荣国府几乎天天都出事儿,王夫人天天在府里闹腾,贾政贾宝玉还有贾兰,除了读书上进之外,平时是不理事的。虽然李纨偶尔也会管事,但家里的重担,基本都压到了薛宝钗一个人身上。即便薛宝钗有些能力,这日子过得久了,也有些力不从心。
林黛玉低下头,看着眼前的小石子,还有些残败的小花,又想起了王夫人刚刚的话。
薛宝钗她们一同走在园子里,看着周围残败的景象,不知不觉间,又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想起从前在大观园,姑娘们笑笑闹闹的,吟诗、作词、烫酒、作画、行诗令……但现在姑娘们嫁人的嫁人,故去的故去,眼前的两个,也都已经与从前全然不一养了。
物非,人亦非。
薛宝钗静立了片刻,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个念头变得越来越浓:想跟从前做姑娘时一样,与林黛玉、探春、惜春等人,在大观园吟诗作画,结诗社,在大观园里笑闹。即便是一天也好。
她看着冷凄凄、空荡荡的大观园,又看看林黛玉和李纨,忽然试探着提议道:“不如我们跟从前一样,在大观园里闹一闹,可好?颦颦接近一年不曾回京,我们家里又没有什么大宴可以摆,在大观园里闹一闹,便算是给颦颦洗尘了。”
李纨听见这个主意,点头称好,又与薛宝钗一同望着林黛玉。
林黛玉刚刚沉浸在王夫人的话里,久久都没有回过神来。听见薛宝钗的提议,先是愣了一下,又问道:“在这儿?”她看看周围的景致,又有些犹豫道,“这儿,怕是不成罢?”
薛宝钗叹息道:“不过是想留个念想罢了。”
念想二字,触动了林黛玉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同样想起当初在大观园里,姑娘们一同笑闹的事儿了。当时她们都没有嫁人,也都没心没肺的,每日除了吟诗作画之外,再没有什么哀愁。但现在……林黛玉想起大观园的诗社,又想起自己的花锄和诗稿,禁不住又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不一会儿,又听见薛宝钗道;“现在还在京城里的姑娘,也不过是五五之数。刚好颦颦回京,今日又得闲,不妨趁着这个机会,将从前的玩伴们,都叫到大观园里,好好地聚一聚。颦颦。”薛宝钗望向林黛玉,目光怔怔的,轻声道,“颦颦,可好?”
林黛玉怔了一下。
李纨在一旁笑道:“这个主意其实很好。前儿府里的姑娘们,其实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了。借着这个机会见一见面,也是极好的。刚好黛玉在这里,不妨便借着黛玉的名义,写了这个帖子,请她们到园子里来罢。我们再拾掇出一个院子来。黛玉。”她亦看向林黛玉,目光有些期盼。
两人的目光注视下,林黛玉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了。
良久之后,林黛玉才轻轻地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当下她们三个便找到一处完好的院子,将后面的丫鬟和侍女们都叫了过来,把院子里的积灰打扫干净,又将那些桌椅摆设之类,都扶正了,拾掇出一个干干净净的地儿。趁着这个闲暇,林黛玉和薛宝钗、李纨三人捉笔,按照当年的称呼和习惯,写了几张帖子。
现在贾迎春已经出嫁,史湘云亦出嫁,贾惜春前日回金陵老家去了,林黛玉琢磨了半晌,也只写了一个探春、一个王熙凤,让人给送了出去。写到后面时,林黛玉问道:“晴雯和袭人呢?”
晴雯和袭人,要不要请过来瞧瞧?
还有紫鹃和雪雁,当日在跟前服侍的丫鬟们,要不要请过来?
薛宝钗与李纨对望一眼,薛宝钗才道:“袭人半月前才跟我告了假,说是要回老家,现在仍未回来。晴雯病了小半个月,现在还在隔壁养病呢。我让人将她叫过来罢。”说着,薛宝钗便让人到隔壁的荣国府,将晴雯和麝月叫到园子里来。
晴雯的病到现在,已经断断续续地,有两三年了。
雪雁给她找过几回郎中,吃了些药,但一直都没有好全。
林黛玉又琢磨了一会儿,在帖子上写下几个名字,又撕掉了两张。刚刚李纨说过,帖子上的这些人,要么是不在京城,要么,人已经没了。林黛玉想了想,搁下笔,让人回府,将紫鹃和雪雁给叫了过来。这两年紫鹃和雪雁的年纪渐长,一个出嫁了,一个正在待嫁,都不在林黛玉跟前伺候。
等到午后,晴雯、麝月、紫鹃、雪雁等人,才一齐到了大观园来。
林黛玉瞧见晴雯的模样,病恹恹的,又有些难过。她问了问晴雯,知道这些年,大抵是雪雁在帮衬着她们,心里便有些了悟了。雪雁虽然是北静王府的丫鬟,但月例银子却是不够的。应该是宫里的江菱,也帮衬了不少。当初林黛玉亦曾帮衬过一些,但怀孕之后,便将事儿一并交给了雪雁了。
麝月还是从前那副样子,倒是没有什么变化。
紫鹃已经准备出嫁了,正在家里准备嫁衣,雪雁年纪渐长,却未曾找好人家。林黛玉刚回来的那几日,她们便前往拜见过林黛玉。不过现在,却是她们两年多以来,头一次拜见薛宝钗和李纨,还有过去的一些玩伴。几个人见面,难免又有许多话儿要说。
丫鬟们刚刚才将院子收拾齐整,又临时搬了许多东西过来,搭起了一个干净的地方。虽然看起来还是很简陋,但已经有了点儿昔日的模样。林黛玉写完帖子,又与薛宝钗、李纨一起,跟往昔的丫鬟们说了些闲话儿。说到一半,隔壁的贾宝玉也坐不住了,跟贾政告了假,也跑到大观园里来,兴致勃勃地帮她们煮茶烫酒,倒有了几分从前的模样。
林黛玉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不知为何,居然有了点儿回到从前的感觉。
但不管如何,这人,终究是凑不齐的。又过了些时候,王熙凤和贾探春一同来到大观园,薛宝钗亲自到前面去迎接了。在大观园门口,王熙凤与贾探春见面的时候,两个人都轻轻咳了一声。当初王熙凤与贾探春,还有薛宝钗三个,也是闹过一阵子的。现在见面,难免都有些尴尬。
但薛宝钗却神色如常,将王熙凤和贾探春两个,都迎了进来。
王熙凤和贾探春已经半年多不曾进园子了。半年前她们离开的时候,园子就是一副残败的景象。现在的这座园子,比起半年前,又显得残破了不少。她们一路无话地跟着薛宝钗,进到刚刚收拾好的那座院子里,才有了一点眼前一亮的感觉。
刚才在贾赦那边,林黛玉是见过王熙凤的。现在再见到,不免又有些唏嘘。
趁着林黛玉与王熙凤寒暄的时候,贾探春悄悄挪到李纨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嫂子,今天怎么想起来,将我们都叫到园子里来了?是黛玉的主意么?”
方才的帖子上,写着林黛玉的落款,因此贾探春便这样认为。
李纨犹豫了片刻,想提到薛宝钗的名字,但不知道为何,又沉默地点了点头。
院子里已经搭了两个小火炉,慢慢地煮着茶,又煮了一壶酒。现在的荣国府,是没有什么好酒好茶的,不过是最最普通的十年女儿红,还有最最普通的普洱。薛宝钗自告奋勇到前面去煮茶,李纨便带着贾兰,与贾探春等人在案前写诗。王熙凤和麝月两个在院子里对弈,晴雯则在树下看着她们,表情仿佛有些出神,似是陷入了回忆里,又似是有些淡淡的哀愁。
雪雁与紫鹃两个,倒是没有那么多哀愁,结伴到大观园里转了转。
林黛玉铺开信笺,用狼毫沾了沾墨汁,但却怎么都写不出一首诗来。早年的许多事情,一齐地涌上心头,又如同潮水一般褪去,将过往的那些回忆,都冲刷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下了。
笔尖微微地颤了两颤,在白纸上落下一滴墨,又渐渐地化了开来。
似有千言万语想说,但是,却又无话可说。
贾宝玉在一旁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林黛玉作诗,便挽起袖子道:“还是我先来罢。”
生平头一次,林黛玉没有跟贾宝玉争执,反倒将地方让了出来,自己靠在一棵大树下,同晴雯一起,愣愣地出神。贾宝玉倒是没留意到林黛玉的多愁善感,将袖子挽折好之后,便提起笔,琢磨了一会儿,在白纸上写了一首诗。
当初贾政曾经指责过他,诗词文字的脂粉气太重,让他好好地改改。
现在落笔,贾宝玉再想找回当初的心性,却发现怎么都找不回来了。大约是这两年多以来,经历过太多的事情,又或许是王夫人的病,同样让他感到心里沉重。再落笔的时候,从前的那种脂粉气变得淡去了,反倒添了一点沉重的意味。贾宝玉写了又写,改了又改,始终改不出自己想要的,便懊恼地丢开笔,准备到旁边,酝酿一下诗意。
刚好薛宝钗煮了一壶茶过来,见到贾宝玉写了一半的诗,顺手给他补全了。
贾宝玉看着薛宝钗干瞪眼,薛宝钗慢悠悠地给他斟了一杯茶,又慢悠悠地应和了一首新诗,最后慢悠悠地捧着一杯茶,到旁边看王熙凤下棋去了。
王熙凤的棋艺,其实不太好。麝月也不好。
她们两个在这里对弈,不过是省却些尴尬罢了。
薛宝钗看了一会儿她们对弈,倒是很好地保持了观棋不语的作风,连半句话都没有说。王熙凤下到最后,轻轻吁了一口气道:“我去找些酒来。”便起身让了位置。薛宝钗怔了一下,才又轻轻地唤了一声琏二嫂子。
王熙凤停住脚步,看着薛宝钗,又回了一声弟妹。
上回王熙凤回府,单单有薛宝钗和李纨两个,倒是不那么尴尬;现在贾探春和贾宝玉等人都在,便不知不觉地有些尴尬起来。正在踌躇着,忽然听见那边的李纨笑道:“宝玉、宝钗你们过来,瞧瞧三姑娘的新诗作。”三姑娘三字,仿佛极为流畅一般,脱口而出。
一霎间,似乎有什么坚硬冰凉的东西,砰地一声碎了。
贾宝玉和薛宝钗两个应了声,到贾探春和李纨跟前,看了贾探春的诗。贾探春稍稍后退了两步,落落大方地任由他们看,刚刚还有些尴尬的表情,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林黛玉在树下琢磨了好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了,又回到刚刚的案前,挥笔写下了一首小诗,倒是与从前一般灵透。王熙凤索性推推林黛玉,让她和贾探春两个,用同一个题材再做一首,惹得又是一场笑闹。
李纨笑看了她们很久,忽然有些唏嘘道:“已经许久不曾这么热闹过了。”
周围人仿佛都在赞同她的话,又跟从前一样,热热闹闹地烫了酒,煮了茶,取了花签击鼓行令,错了的要罚酒,中了的要吟诗,还要一个个地押韵。她们几个推让了好久,到头来,反倒是贾宝玉所用的酒最多,被灌了一杯又一杯,到后面,居然有些醉了。
林黛玉因为要回府,不过是浅浅地沾了唇,没有多用。
王熙凤和贾探春两个,亦是因为相似的原因,没敢太过放肆。李纨亦然。但薛宝钗却仿佛变得放肆了不少,一杯接一杯地,像是要将这两年的难过,都在这一天发泄干净了。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