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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腹疑惧的姚崇,会意地朝玄宗悄悄行过辞君礼,踽踽独自出帐去了。
“陛下,”高力士这才不安地对玄宗说,“陛下新总万机,宰臣奏事,当面加可否,奈何任其三奏而不答?”
李隆基闻奏,这才抬起头来,朝高力士叹了口气:“朕的好家奴呵!你惯会揣朕之意,为什么就不想想,前日雪原姚相十谏,朕皆面置可否,而今夜他所奏一事,朕却避而不答呢?”
“啊……”听皇帝将雪原十谏与今夜之事相提并论,那善揣人主之意的机灵宦官,倏地明白过来了。
李隆基放开诗稿,微偏着头说:“朕已委崇为宰臣,国之大事,自当君臣共议;区区总管,何须烦朕呀?”
说罢,他又重新摊开诗稿,吟哦起来。
李隆基的这番话应证了力士的揣测。他既高兴,又深深地感动。
趁皇帝专意切磋,他悄然出了大帐,去省台行辕找刚刚离去的姚崇。
惶惑的姚崇,还未走到省台行辕。他的步伐缓慢而沉重。高力士在中途追上了他,兴冲冲地讲了刚才皇帝所说的话。
听完高力士的话,姚崇顿时觉得自己身躯变得轻飘飘的。这个年近花甲、喜惧不外露的内阁大臣,忽然象个总角幼童面对意外之喜时那样,高兴得哭起来。
“姚公,快,快回行辕准备明日回銮大事去吧!”被姚崇一反常态的举动弄得有点失措的高力士,结结巴巴地提醒他。
“这才是明君的风度呵!”姚崇忙拭着泪,极不好意思、但无比诚挚地对高力士说。
当夜,省台行辕大帐左面的紫绫帐中,也通夜亮着灯光。
这是张说的篷帐。
他屏去近侍、仆从,严闭帐帏,就着榻前火盆,半依在卧榻上紧张筹措。
王守一数日前的告诫,使他心惊,但姚崇入阁,却更令他不甘心!
在太平公主的刀锋前,他们虽是志向相投、命运相同的同僚,可在新主登极的今日,他们却只能一个列班庙堂之右,一个列班庙堂之左!
他,紫微令张说,曾经列班庙堂之右;但是从姚崇入阁后,他却要屈居班左了!
“我也有满腹韬略,我也曾为除太平,九死一生!我为何要屈居他人之下?!……”想到这里,他拍着榻沿,猛地坐起身子。
但是……
赵彦昭弹劾未能奏效,王守一的举荐、排姚之举险遭不测。年轻君王思贤若渴、志图中兴的激情如滚滚洪涛,张说啊张说!再不可孟浪行事,稍有不慎,便会葬身于滚滚洪涛之中。
还能借谁的手,既可拔去这心头刺,又可不招来万乘震怒?
远处,传来一声稍可辨闻的鸡啼。
无计可施的张说,心烦意乱地重新歪倒在榻上,望着渐渐减了威势的炭火出神。大约恼恨自己在困境中不可自拔吧,他又一拍榻沿,愤然地“哼!”出声来。忽然——
“哼!”
“哼!!”
“哼!!!”
张说觉得自己耳里,连续传来这一声又一声、一声比一声真切的“哼!”
是谁,在姚崇奏请不让皇室亲族占据清切权要之地时,发出了这声恼怒异常的“哼!”
“是他!对!是他!”张说此刻想起了岐王在渭川雪原的举动,兴奋地翻身而起,跳下榻来,激动地踱开了步子,“不错,唯有借他,今上爱弟之手,才能将姚崇击出朝阁,姚崇啊姚崇!只待明日一回京师……哈哈哈哈……”
他忍不住大笑出声。
第二章
太子詹事钟绍京随皇帝銮驾返回京师长安,近三个月了。
这位詹事大人,虽不能在绢笺上写出锦绣华章,但却用心血和双手,在自己的府邸内,画出了一幅幅风光绮丽的真实画图。眼下,在他府后的桃园内,千树春桃,竞相怒放,向人世漫展着那盎然生意的春之图。这株株春桃,不仅风姿各异,且似解人意。你看那黄蕊幼桃,象煞一群黄花幼女,乍见生人,忙拽着罗裙,娇怯地向无人处藏躲,那紧依石径的碧桃,又象矜持的贵妇,旁若无人的比肩而立,傲视着纷纭的人世。
然而,面对这绮丽迷人的春花、春色、春光、春意,醉春亭上,一位云髻半斜,绿裙曳阶的贵妇,却蛾眉紧锁,眼含焦灼和疑虑之情,伫立在亭栏边。
她,就是詹事夫人。
这位被当今皇上誉为“本朝二奇女子”之一的詹事夫人,以其识大体、知进退,和明义公主元蓉蓉一起,深受皇帝敬重。是她,在韦皇后母女毒弑中宗皇帝、谋篡大唐国柄、其势汹汹时,苦劝吓昏了头的丈夫——原苑总监钟绍京,使他应顺民心背向,跟随当时的临淄亲王,解救出被韦氏关押起来的羽林将官,使当今皇帝挽转乾坤,安定了大唐社稷;是她,在丈夫自不量力,出任宰相之时,一面苦口婆心地指明丈夫非省台之才、劝其辞职,一面上疏皇帝、现居百福殿的太上皇李旦,哀请免去其夫之职,使一代贤良姚崇、宋璟能速入台省、执掌中枢,辅佐今上,和太平公主展开了殊死的较量……平定太平、今上得以实掌军国之后,又是她,苦求其夫休恋京华,请归故里,乐享盛世风光。知妻见识远胜自己的钟绍京,虽也勉为其难地遵妻之嘱向朝廷呈上辞王之表:但恋栈之情却又使他实难抛舍京华的繁华、庙廊伴君的荣耀、服紫腰玉的威势,因而一面上表,一面请托张说、刘幽求暗中斡旋,终于获敕不准其请、并授太子詹事,仍于西京供职。
对无才而又恋居高位的丈夫,钟夫人只有暗自叹息。在闺中不喜女红却喜坟典的她,在迁入詹事府后,一再告诫其夫:“古语云‘伴君如伴虎。’而今面对立志中兴大唐之君,尤当自重;因妾观之:大凡有为之君,其志必大,其心必高,其举措甚严;伴此君王尤胜于伴猛虎也!妾万望君家慎之、再慎之!”
钟绍京虽然诺诺连声,但钟夫人深知丈夫心领者不过十之一、二而已!望着稚气可悯的小儿女,她揪心地思虑着保家全族之计。从那以后,她在佛堂诵经的时辰大为减少了。她亲自奔波、安排,在詹事府增添了歌伎女乐,一反常态亲自填词度曲,调教歌舞;她大购田产,雇召佣工,重新唤起原苑总监治园培林之趣……曲若知情,木若有心,当从中窥破这贤淑夫人含笑度曲、辛勤建治园林的背后,想约束不知福亦倚祸的丈夫的难言之隐吧?!
钟夫人的隐忧,在丈夫随驾返回京师不久,曾经稍稍得以缓解过。
原来就在皇帝骊山讲武、渭川春狩结束返銮不久,钟夫人欣慰地发现,她所崇敬的宰相张说,常来詹事府和丈夫宴游。对张说,她是放心的:以其满腹经纶,见地之精明,她觉得他和丈夫增进接触,会使丈夫明白许多事理。但是,很快她就发现,在张说、刘幽求和丈夫每次交游之后,显露出了令她意想不到的、使她恐惧日增的凶兆:床榻上,夜宴归来喝得酩酊大醉的丈夫,愤愤然地埋怨皇帝冷淡功臣、重用平乱中未建寸功的姚崇之流;几日前,大起疑心的钟夫人,惊惧地窥见,张说、刘幽求竟将丈夫引向岐王府中!归来,又是喷着袭人的酒气,粗野地骂着姚崇。
虽是蛛丝蚁迹,但敏锐的钟夫人已明白了眼前异常情状的底蕴:分明是张君侯妒忌姚崇入相,才演出了这场结交皇族、大臣而排挤贤良的丑剧!
可叹啊,张君侯!想当年遣人由东都将莹锋宝剑还给今上,请今上为社稷、黎庶“割断”!——你是何等精明睿智,不同凡响!
可怪啊,张君侯!想眼下中兴大唐,步步艰难,正需你和姚相尽心辅佐今上,再创贞观之盛世,使名垂青史、影留凌烟,你怎么却学儿女子之状,蛾眉见妒,顶峨冠而行小人之事!
怎么办?
钟夫人徘徊于醉春亭畔,苦思急虑。
“禀夫人!”
“啊?”贴身侍女气急败坏的禀报声,把钟夫人从愁思苦虑中唤回现实。她转过脸来,应着侍女的禀告。
“张相爷又遣人来府了!”
“来府何事?”
“传岐王爷手谕!”
“呵?!”
“要我家老爷和刘老爷,去王府观《死可汗之戏》!”
“《死可汗之戏》?!”
“唔,奴婢听得清楚,正是《死可汗之戏》。”
钟夫人微微偏头沉吟了一下,复问:“二位老爷可曾上轿?”
侍女想起什么,笑了笑:“两位老爷在‘知春坞’被高昌葡萄酒泡得眼都睁不开了,众人好不容易才把他们扶上轿……”
“立即予我更衣!”钟夫人焦急地打断侍女的回禀,吩咐说。然后她撩起绿裙裙裾,迈着碎步走下醉春亭。“我今天倒要看看岐王爷和张相,到底演的一出什么戏!”
一股好似盛夏的风,热烘烘地吹拂着刘幽求那晕沉沉的头。他被人搀起,下了肩舆,眼里却满是光,红的、绿的、蓝的、黄的……各色的光!
“啊!这是哪里呵?!”
身边钟绍京发声惊呼,驱散了障在刘幽求眼前的各色光芒。他拼命撑开眼帘,朝所到处一望,也惊疑不已地愣住了!
一座青山,嶙峋诡谲,却又那么小巧玲珑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一轮皓月照临着它,似乎照临着一匹昂首立地、毛色青黑油亮的神驹。就在这似真似虚、似幻似谜的青山四周,出现了突厥百姓居住的毡舍!毡舍间,立着一根根旗杆,上面悬着一面面或长条带幡形、或三角犬牙形的、一概绣着五颗狼头的缎质大纛。望着旗上那一颗颗张口呲牙、血红眼睛的狼头,刘幽求和钟绍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疑问的眼神交换着眼神的疑问。
我们这是怎么啦?难道真是一醉逾千日?竟然醉于长安,醒于千里之外的突厥国?!
刘幽求不能从钟绍京处获得回答,便只好又去审视这陌生而神秘莫测的环境,钟绍京却急了,伸出手来,狠狠地掐自己的人中穴。这一掐,他似乎有点明白了:“记得是一位王府府邑司令,带着两乘肩舆,把我和太子少保从我那知春坞上抬来的呀!……他说过什么来着?……啊!可汗召见!对!是可汗召见……”想到这里,钟绍京朝刘幽求“嘿!”了一声,正要给他说说这事,谁知,一阵震得地面发颤的鼙鼓声,制止了钟绍京的话头。两人的眼睛,更加应接不暇了。
应着鼙鼓声,山头上突然响起一声又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响!
转瞬间,这神奇的突厥国国土上空,弥漫着满是硫磺、硝末味的浓白色烟雾。
烟消雾散。而先前各毡舍令人目眩的五光十色从串灯灯杆上消失了,青山脚下,却燃起了一堆堆散发着松脂香味的篝火。在这环形篝火群中,突然显出一排银光闪闪、寒气逼人的战戟。战戟的长柄上端,系着各色幡旗,幡旗上绣着虎头、象首,在闪烁的火光中,似乎要转睛张牙,扑下幡旗。
篝火中、幡旗下。
一座高大的穹庐,出现在更加困惑的刘、钟二人眼前!
穹庐宽阔柔软的五彩帐门,被四名头戴鸡翎铁盔,身穿羊裘、外罩锁子铁甲,手握长矛的突厥武士分别从左右掀起。接着,一派胡笛、箜篌、长号合奏声,从穹庐内悠然传出;两队卷发披肩的胡姬,急摇碎步,如游鲤嬉浪般,出了帐门。又是一阵撼人心胸的号鼓声传来,只见各毡舍中,涌出一群又一群梳着椎髻、曳着羊裘长袖、蹬着六鞾靴、欢呼着的突厥百姓来。他们欢闹着奔拢帐门,又散于帐门左右,当又一批擎戈武士出现在帐门时,鼙鼓声、欢呼声却嘎然而止,胡姬、卫士、百姓们,都跪伏在大帐两旁,只有胡乐合奏之声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