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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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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又怎么叫‘斜封官’呢?”

“这……”金菊却也只能摇头,“我也不太清楚。京城里的人,暗中都把那种官儿唤作‘斜封官,……你千万可别去上言告这事啊,阿岌!”

“阿姊!我堂堂圣人之徒,岂可……”

“阿岌!”金菊急急地打断他,“听阿姊的话吧!这件事,是今上最宠爱的安乐公主兴的,你去上言,岂不是虎嘴边去拔须么!”

“是安乐公主兴的?”郎岌一听金菊点出底蕴,既震动,又怀疑。他听说过这位当今皇帝爱女的一些来历。她是李显在光宅元年的春天,登极不足一月便被其母则天圣后废为庐陵王,迁往房州的途中呱呱落地的。大约因其生于中宗皇帝的厄难之中吧,所以这位公主一直为中宗皇帝和韦皇后格外宠爱。有一件皇室趣闻也说明了这宠爱的程度:去年,景龙三年春,安乐公主因再配驸马武延秀,请求李显把位于京西风景如画的昆明池给她作妆资。李显想到那是不少百姓赖以捕鱼度日的所在,没有应允。这位公主在极不高兴之后,缠着要她父皇闭着眼睛,在她拟好的一张诏书上加盖玉玺。李显笑着顺从地闭上眼睛盖了玉玺。结果,这张诏书使昆明池下、长安西南角上的数百户百姓流离失所,上千顷耕地毁去稼禾;当朝宰相宗楚客还亲自领着人役督促数万民工垒起了一座假华山,引清泉经假华山注入新湖!安乐公主还赌气把此湖命名为“定昆池”,意思是胜过昆明池……

作为今上的爱女,另建新池似不应使人惊异,但建官设职,事关大唐国体,即令是帝之爱女,也万不可以此为儿戏的!金菊为人诚朴,绝不会无中生有;告诫殷切,言近而旨远,似有更加痛心疾首之语,难以相告,这又怎不令郎岌震动、疑虑呢?他正在默默思索的时候,公孙大娘也在金菊的带领下,从厨下来到他的榻前,求他万不可凭书生意气,招来杀身之祸!面对两个女子的哀求,他只好暂时放开上言的念头,也去厨下帮助洗菜做饭。就在当天晚上,他又从店中一些常住京师的书贾处弄清楚了“斜封官”的来历。原来金菊相告得不差,正是安乐公主,还有她的妹子长宁公主,以及她的姨母郕国夫人,诗名遍播天下的宫中中枢女官上官婕妤等人,联通一气,皆依势用事,凡出钱三十万缗以上者,便可买到员外,同正、试、摄、检校、判、知等各品官职。这些用钱买来、不经过中书省、门下省考授的官职,由安乐公主等人将任命写好后,斜封交付中书省,再由中书省转吏部宣布。朝野就将这些官员,称为“斜封官”。

因之,上言告卖官之事,不是直接向帝之爱女、炙手可热的皇室宗亲、甚至今上本人提出了指斥么?郎岌的满腔义愤,被眼前惊人的现实化为无尽的迷惘:废除武周、李显重登大宝,国号重复李唐以来,这大唐朝向有志于国家社稷的士子们,到底展示的一种什么前景呢?五年前,在武周革唐鼎,则天圣后掌国的岁月里,只要能忍心丧人之命、破人之家的告密者,便可获官享禄。不用说,那是使智能之士寒心的岁月;但五年后的今天,朝野间盼望的中兴大唐、重现贞观盛世的局面不仅不见苗头,反而出现了更加令智能之士寒心的公然卖授“斜封官”的咄咄怪事!

铜臭冲天,斯文扫地,报国无门。得知这些详情的郎岌,愤然地收卷起了上言谏本,塞进了破榻枕下。一时间,他竟生出了告辞大娘等人,削发出家的念头。但是,要度牒为僧也不容易,掌握着卖官授职大权的安乐公主们,也把守着通往灵山宝刹的关卡——凡想为僧为尼者,还得用钱三万缗才得以剃度!

打听清楚了这一点的郎岌,跺着穿破麻履的脚,真想象阮籍似的一下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上言无门,返乡不敢,寄寓公孙福店中不能,真使郎岌和公孙大娘走投无路了。金菊劝他俩尽早离开这珠米桂薪的长安,去一僻乡小县谋生。两人虽觉这不失为一条可行之路,但来长安时,盘缠早已用尽,现在要走向无亲无靠的地方,总得要几文钱才行啊!可怜金菊被父亲牛马似地驱使着,支撑着这爿小店,但银钱的事老汉却绝不让她稍许沾边,她是无力资助的;找老汉资助?别说他不会答应,就是答应,郎岌也不忍从他手里接过那渗透着父女俩血汗的钱串儿。公孙大娘提出去西市卖艺,但刚一提出,便被郎岌和金菊劝阻了。已知繁华西京不过是吃人兽横行场所的郎岌,怎么会让大娘重蹈惠月道场的那种火坑!他提出仍由自己去卖诗文。得知二人打算尽快离开店房的公孙福老汉脸上有点笑容了,可他听了郎岌的主张却嗤之以鼻。他倒满赞成侄女去卖艺,凭他的眼光,以及肚里那架精细无差的算盘,他认为侄女会赚回钱来的。竟不顾一切地怂恿自己的女儿和大娘立即去西市卖艺。郎岌不忍新丧慈父的孤女再遭劫难,连忙求告老汉不要逼迫大娘,公孙老汉哪里会听得进去。这一来,郎岌的迂倔气劲又发了!他斥责老汉毫无骨肉之情,只认得铜臭熏人的“阿堵物”!两人的争吵把小小客店的客人惊动了,纷纷围上来询问。大多数人听了双方所争原由后,都怨老汉不通人情。老汉怕坏了生意,这才忍气吞声地躲到牲畜棚子里去了。一位好心的书贾赠送了一些纸张笔墨给郎岌,让他去西市试一试。郎岌搜索枯肠,伏案书写了整整四天,今晚上他冒着寒风,瑟瑟地去到西市,好不容易才在稠密的摊、案之中寻得一个空隙,摆开了自己的诗文。

但事情正如公孙老汉预言的那样,他的这些诗文,哪里会入得长安人的眼呢?他在白眼、朔风的催逼下,愁肠百结地归店来了。真想不到,公孙福老汉到底还是把大娘逼上了长安街头……唉!你的命运啊!大娘……

他哀叹着大娘的苦命,同时又祈祷上苍:“保佑她平安归来吧!”

越是祈祷,郎岌却越是感到心惊肉跳。刚才在市间卖诗文时,那些斗鸡走马之徒的种种无赖行状,又一一浮现在眼前。他来回踱着的步子猛地停住了,眼巴巴朝店内张望,他希望老汉能快点出来守着店门,自己好尽快上街寻找那苦命的女子。

“阿岌!”恰在这时,金菊在店外向他招呼了一声,他连忙转过身来,吁出一口气,“唉,她俩总算回来了……呵?”突然,他发现只有金菊一人回来,不觉又惊又急,忙迎上去问:“阿姊!她、她呢?”

身材和父亲的高矮差不多,略显得瘦一些的金菊,满脸冻得通红。她上气不接下气的正要回答郎岌,不防老汉却从里头“扑、扑”地走了出来,金菊一见父亲,忙给郎岌递了个眼色,然后迎上去对老汉说,“爹爹,今年的灯市花样太多,大娘的舞儿也没人看!”

“呵?”这话有点出乎老汉预料,但他见郎岌在旁边,便说,“这么看来,他俩人还得白住在这儿罗……”

“爹!”金菊赶紧刹住父亲那没遮拦的话头,“我想一会儿焰火架子燃完了,总会有人愿看的,我叫大娘在那儿呆着,我先回来给牲口槽里上一遍料。”说到这里,她朝神情更显得焦急的郎岌又递去一串眼色。郎岌只好耐心地忍着。老汉听了,也只好无可奈何地点点头。金菊唤住郎岌:“阿岌!帮我上料去!”郎岌连忙跟过去,老汉只好在店门前的破椅上坐下来看着店门。

“快!拿着、藏好!千万别让我爹看见了!”郎岌跟着金菊刚穿入通往牲口棚的侧门,金菊就急忙把一小包东西塞给他,边叮嘱着、边顺手闩上了侧门。

郎岌刚伸手接过包来,立即感到那是两个银锞子,他心头一怔,赶紧塞回金菊手里去,同时焦急地问:“阿姊!大娘呢?她到底在哪里呵?”

听他声音越来越高,金菊忙把他拖着走到棚子另一头的井台边,死死地把小包儿塞在他手里,哽咽着说,快收下吧!阿岌!……你可别辜负了大娘她一片苦心啊!”说到这儿,自己也撑持不住了,坐到井台边伤心地哭起来。

郎岌预感到了什么,急得冷汗直冒,他扯扯金菊的袖口,跺着足问,“天哪!你究竟将大娘弄到哪里去了呵!……”

“阿岌!阿……岌!我,我也实在拗不过她……”金菊见郎岌此刻急得眼红面黄,只得强忍住满心悲痛,讲了大娘的事。

原来和郎岌一样怀着满心希望来到长安的公孙大娘,在新的绝望面前,胸中充满着对郎岌的负疚之情:“阿岌哥是个有志、有义的男子汉,我绝不能再拖累他了……”尤其是郎岌为她卖艺之事和叔父大吵之后,更使她感到郎岌那颗晶莹之心,光洁照人。她怀着愧疚和敬佩的心情,决心卖身相报,暗暗求堂姊将她引向长街,寻一主家,甘愿卖身为婢,将卖身之资,助郎岌另寻一栖身之所,攻读诗书,以遂他报国报君之愿。金菊虽万般不肯,可是想到郎岌坚守圣义,不肯娶大娘为妻。这样下去,郎岌无养家之术,大娘无依托之地,还不如让大娘择一富家卖身为婢,或许还是两全之法。想到这些,金菊才勉强答应了大娘的苦求,在今晚郎岌出去卖诗文时,姊妹俩对公孙老汉假意说出去卖艺,而走上了长街。在东市,大娘头插草标才舞罢一局,便有两个人来讲定身价五十两银子,将大娘领走了。

“阿岌!”金菊强撑持住,劝慰郎岌,“大娘临别之时,一再要我转告于你:要你千万莫为她那样一个乡间女子伤神!望你早日题名雁塔③,为老百姓多惩治几个王旭那样的恶贼……”

“不!阿姊!”郎岌听了这番话,心中象被滚油煎煮一样痛苦、难受,他连连摇头,“朝廷如此行事,哪有正人君子的前程可言!走吧!我们快去把大娘赎回来!”

“哎!”金菊一听这话,又一跤跌坐在井台边上,哭得噎住了。

“快走吧!阿姊!”

“阿岌!晚——了!”

“晚——了?”

金菊摇着头,拭着泪:“我接过银两后,和大娘哭得晕天黑地的!等我省得事体时,大娘早被那两人领走了!……我,忘了问买家的住地呵!我的大娘妹妹呀……”

郎岌一听这话,傻了。

“金菊!死丫头!快给客人备办夜宵哇!”这时,侧门那边传来公孙老汉气恼的呼喊,金菊赶紧应着声,匆匆忙忙地拭着泪,再次把银包推给了郎岌,才点点头说:“阿岌!事到如今,你还是听大娘的话,明天就走吧!找个地方好好攻书去!万一有个出头之日,大娘或许有见天日之时。”说完,打开侧门,过去了。

郎岌任随泪水在面颊上纵流,两手却紧抚着胸前的小包。眼下,公孙大娘不仅是自己的义妹了,而是令郎岌深深敬重的巾幅英雄!是她,挥剑如闪电,狠挫了王旭的嚣张气焰;是她,沿途卖艺,为人佣工,挣来钱粮使他不致冻馁;而今又是她,甘愿跳入火坑,用身资献给他这一介寒士!……“燕赵多豪杰,今见女荆轲!”仰首望月,郎岌不觉咏叹出声。与此同时,一股曾经有过,而又为险恶世态销磨过的豪情,重新涌上了郎岌的心头:“我郎岌也是燕赵之士,难道还不如一个卖艺女子!大娘能以一身助我一介寒士,我堂堂圣人之徒,岂可借身而忘君父、忘社稷!不!我绝不可中道改节、只求独善其身,我当效先贤冒死以谏君!”想到这里,郎岌收拾好银包,拭去满脸泪、汗,也穿过侧门,回到了自己的破榻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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