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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听到皇帝的声音竟从自己头上传来,他心中又是一震!他抑制不住地仰面觑看时,确见万乘圣君,就在面前!一时间,他觉得自己是垂钓磻溪的姜子牙,面对着寻访贤能的周文王;又象是高卧隆中的诸葛亮,迎来了三顾其庐的刘先帝。他猛地拭去热泪,朝皇帝又是一拜,这才起身撩袍,迈开大步,走向已经由宫侍安顿好了的七宝玲珑书案前,提起笔来,饱蘸砚中之墨,向五花起草笺上,挥洒起来。
立于殿侧的高力士,目睹着案前君臣的情景,一股欣慰的热流传遍全身。此情此景,使这位经历了大唐沧桑的老宦官,回忆起许多难忘的场面……
东宫翠薇园中,尚是储君的李隆基和姚崇、宋璟、张说弹泪相议;渭川雪野上,雄心勃勃的年轻君王,聆听着新从同州召还的姚崇雪原十请;含元殿里,皇帝怒敕杖毕不崇师道、大打朝官的皇后妹夫长孙昕……
圣人离座扶李白平身的举动,令他又想到玄宗许多思贤如渴、敬惜人才的往事。……他轻声地说道:“但愿当年圣举再现!”皇帝重新归座,才使这个宦官从回忆中惊醒过来。他见今上正在沉思,暗自揣测,“今上,大约正在斟酌安置李白入阁之事吧!”他耳畔又响起当年皇帝在渭川雪野上,用激动、果断的语气对姚崇宣敕的话语:“卿,可宰相行!”
皇帝在沉思。
由于李白的出现,回纥表文的转译已迎刃而解。皇帝如释重负。慢慢儿的,眼前又显出早上出宫时,太真娘子牵着袍带,似嗔似喜,似艾似怨的身影。
“三郎,难道太真就以女冠之身,潜纳南内,永伴于你么?”乍然间,那身影却变成蛾眉淡扫、裙裾曳地的太真三姊杨玉瑶,用她那火辣辣的、野马似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又一次询问对太真的安置。
记得他当时故意低眉垂目,苦笑不答。
“三郎!”
“陛下!”
果然,太真和玉瑶,一前一后,一恼一急的,向他呼唤起来!
他差点要仰天长笑起来了,但他仍不愿把李林甫献的正名之计立即告诉太真和玉瑶。他只许诺:“待大朝贺后,朕再告诉卿吧!”
实际上,为太真正名册封一事,很长一段时间,使他不知所措。
父纳子媳,子纳父妾,就宫闱之中、帝王之家来说,玄宗并非倡始者。远有卫宣公纳子急子媳齐姜,近有高宗纳父太宗之才人武氏。但前者,是父王见子妇美而不待其完婚即纳之,后者,是父亲死后而纳之。故卫宣公高宗对齐姜、武则天的册封,并无多少顾忌。不象太真,定为寿王妇后,曾遣力士赴蜀,大张旗鼓地迎侍;册为寿王妃,又阖朝庆贺,致人人皆知。现在,让玉环自请注籍太真观,出家为女道士,也快五年了。对这位六宫皆称为“娘子”的女道士,其服舆仪典,皆比照皇后。皇帝专宠的程度,也远甚当年武惠妃,但要正名册封,却因上述缘故,大为不易。虽说册封寿王妃一事,业已八年,太真自请为女道士,也近五年,当年因宠惠妃、爱及寿王、故在寿王迎娶上大事铺张一事,或许世人也已淡漠,但作为皇帝本人,却总感到别扭。
但是,十九岁伴君的杨太真,现在已经二十三岁了;皇帝本人,也五十有七,年近花甲,再拖延下去,太真不乐之状可知。太真不乐,皇帝心境亦不宁。从去年起,为册封太真所做的另一件事——为寿王另觅王妃,经花鸟总使牛贵奔波寻找,近日总算有了着落。据牛贵儿奏报:左卫郎将韦昭训之女,美貌贤淑,可作寿王新妃之选。皇帝当即允准,并敕有司安排吉日为寿王迎娶。只要寿王一纳新妃,太真身上的“寿王妃”记印,就会更为淡忘。
但是,册封太真一事,皇帝仍感棘手。
虽然太真早就“自请”出家为女道士,与寿王“无关”了;虽然寿王妃已姓“韦”,与杨氏“无关”了。但朝野间谁又不知本朝圣君,作了一件“父纳子媳”的大累圣政的事情呢?万乘之君,或许能一唾则天倾地陷,但断绝人言又谈何容易?!
如何才能将册封太真之事,变为天经地义,不成圣政之累的事呢?
皇帝的隐忧,早为右相所悉。终于,就在右相率领百官,大贺天降灵符,奏请改元为“天宝”不久,复于便殿谒君时,向皇帝密献一计:请“陛下钦注《孝经》!”
当时,皇帝对右相之请,尚不觉得有何特殊处,也根本未把这事和册封太真之事联系起来思虑。只把右相之请,作为太平之世的一件崇先贤、倡礼仪的常事来看待罢了。由于天下承平,这类事做得不少。比如开元二十七年,中书省奏请追谥孔子为“文宣王”,下制:“自今孔子南向坐,被王者之服,释奠用宫悬。”并追赠其弟子皆为公、侯、伯。如孔子首席大弟子颜渊,为兖公;闵子骞,为费侯;曾参,成伯等,就属于这一类奏请。同时,皇帝闻奏之初,心里还隐隐不悦:“何以要朕钦注《孝经》呢?”
就在林甫奏毕、并呈上亲自恭抄的《孝经》离去之后,皇帝随手翻开此经,览过数行,忽然心中一动,顿时明白右相此请的用意何在了。
《孝经》,为儒家经典之一,共十八章,相传为儒教始祖孔子所作。全经论述孝道,阐述宗法奥义,早在汉代,便列为七经之一。本朝也是举子必研之书。
在经书之首页夹缝处,有林甫用娟秀的小楷所录的一张小纸,上录《论语、为政》:“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
“好啊,‘无违’!”皇帝不觉赞叹出声。子行孝道,至关重要的就是这么简洁而不容置疑的两个字:“无违!”父之所欲也,无论其所欲者何,都应“无违”!
“寿王,朕子也。朕所欲,彼当‘无违’,方称‘孝’!圣贤立言,实实圣明呵!……是呵,朕当让天下臣民,尽知此理才是!”
一阵不可抑制的兴奋,使他伸出双手,将《孝经》拿起,只见该经首句便是:
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好!好!好!”皇帝在便殿上,独自连声呼好,“圣人斯言,讲明凡为人子,当以事亲为孝行之始。事君为中,待忠孝道著,乃能扬名祭亲,故曰终于立身。行孝,为人子之始,复为人人立身之终道。为人之行者,莫大于孝焉,而孝,则重‘无违’!依此,朕之所欲,为父之欲,寿王之从,为孝子之道!朕,应当钦注,应当钦注!”说着,皇帝一下从湖色玉笔架上,抽出御笔,展开蜀麻花笺,急急注道:
言行孝以事亲为始事君为中忠孝道著乃能扬名祭亲故曰终于立身
“不仅钦注,”皇帝写到这里,凝目思索,“朕还要亲为此经撰写序文一篇,付交天下生徒研读!朕还要亲书全经,铭之于石,以期广彰圣教之义!”
那样一来,自己册封太真一事,绝不会成为圣政之累了!
“林甫,真知朕者!”想到令他苦恼甚久的册封太真之事,竟由林甫此计而得以施行,皇帝对立下如此大功,却脸无得色,反而悄然离去的右相,大为称赞。
本来,如无回纥上表之事,散朝赐宴之后,他便可以将此事告诉太真。太真定要表露出喜悦之情、柔媚之态……
“哎,总算天降谪仙,为朕分忧!”皇帝回眸之间,见李白似已草成,正在握管思裁,不觉拈须微笑。
“大家,学士已草成敕书,请大家御览。”从李白手中接过敕书草稿的高力士,跪于御座前,将那五花笺递上。
皇帝好奇地接过五花笺,又将回纥原表展开,只见羊皮纸和五花笺上的文字,似一写一般,尽是钩圈曲线,牵连不断。他不禁又笑了。即敕道:“李卿与朕诵之!”
“臣领敕!”
李白从高力士手中接过所拟敕书,展笺诵道:
大唐开元天宝圣文神武皇帝,敕谕回纥怀仁可汗:本朝应运开天,抚有四海。创开元之盛世,致万邦之拱服。比者,新罗奏织锦之颂,林邑贡夜光之珠。波斯献捕鼠之蛇,拂菻进曳马之狗。骨利干有名马之纳,尼婆罗有良酢之献!无非深感隆恩,欲求睦和。今尔不自揣卑微,悖逞螳怒,鹅骄不逊,当知“不放牛奶的茶是黑的,不透光的毡包是黑的,昧良心人的心是黑的”之谚,一旦黑心昧叛天恩,天兵一下,追悔何及!方今圣度汪洋、恕尔狂悖无知,急宜悔祸,勤修岁事,毋自取诛僇,为四夷笑!尔其三思哉!钦此。
殿上众人,听李白在转瞬之间拟成的敕书,不仅文畅理达,而且也象回纥所用文体那样,引出民谚,使这敕书充满着一股异常活泼新鲜之气。众人都眼露叹服之情。
暗自叹服的高力士,却发现皇帝听后,久久沉吟不语,忖道:“看来,大家对敕中语气,似感不刚?”
果然,皇帝在敕李白又诵一遍之后,沉着脸道:“彼大肆狂吠,并为吐蕃、奚、契丹等叛部张目。卿在敕中,当示彼以威,以戒余者之效!”
“糟了!”力士听皇帝谕后,立即看见李白展袍上叩,作出辩说之态,他心里一沉,呼了一声。
“启奏陛下,臣应召晋京途中,也曾听百姓说,奚与契丹,实因边帅贪开边邀宠之功,将其逼反,臣还听人言凿凿……”
“嗯?”
“静乐宜芳公主并非奚与契丹二王所杀,乃安……”
“学士住口!”高力士见李白要点出皇帝宠信的边帅安禄山之名,怕引起龙颜震怒,李白入阁辅君之志难遂。只得闪出丹池,朝李白一挥麈尾,喝道,“君命不可违。且遵敕改写吧!”
“你?”李白被力士这一喝,被迫将满腹谏君之语,强咽喉下,但到底忍不住,猛地回过头去,朝力士投去轻蔑、恼怒的目光。之后,才怏怏地朝皇帝一拜,回到殿侧案前……
皇帝不再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挥洒自如的李白,而是阴沉着脸,直视殿门。一句评语骤然涌上心头:“此子,固穷相!”
第十八章
昨夜街鼓声声,在大街小巷响起,象倾盆大雨骤然而降,扑灭了荒山野火,狂欢了三日的西京,重新恢复了平昔的肃穆气氛。今天一早,皇帝敕中书门下三品及以下的正员外郎长官、诸司侍郎、御史中丞与礼部、鸿胪寺全部官员,于鸿胪亭子祖饯,送各部、各邦、友邻国使节离京。其中,只有回纥来使骨力裴罗,捧着昨日下午在含元殿上皇帝怒容满面地降下的乌浑罗体文字书写的国书,由金吾大将军陈玄礼、新授左羽林大将军安禄山率着金吾、羽林军,面含惶恐地被押遣出京师。
饯行一事,在巳时前便已完毕。依照右相李林甫于开元二十六年所奏:“因天下无事,朝官应于巳时散衙还第”一条所定,文武百官在离开鸿胪亭后,便纷纷四散返第。而右相李林甫今日却在骑从护卫下,返回东内大明宫含元殿朝堂南面的中书省衙署。在那玉屏横陈、文书山积、气氛森严的大唐朝行政中枢政事堂内,他奉敕为新任左羽林大将军、员外置同正员兼抑城郡太守、持节充平卢军摄御史大夫、管内采访处置等使安禄山单独饯行。
与他一道为安禄山送行的,还有御史中丞吉温,吏部尚书崔隐甫。崔隐甫此时在通化门等候押送回纥来使归国的安禄山归来,然后陪同他同去中书省;而吉温离开鸿胪亭后,便乘轿先去中书省安顿。
在鸿胪亭阶恭谨地向右相回明要先去中书省安排饯送事宜的吉温,一坐入他那绯毡篷罩大轿后,脸色就变得凶恶而狰狞。如果谁这时摘帘看他一眼,胆小的,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