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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因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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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宫闱惊变
第一章
黄澄澄的月儿,象缀在深蓝色夜幕上的一面铜镜,照着西京长安。
直通安化、明德、延兴、重元、春明、金光等东西南北各城门的十二条大街的街鼓声,节奏分明、音响浑厚地融入了京城欢乐的声浪之中。
若在往日,这街鼓一响,繁华的西京便家家关门,处处闭户。只有巡城的官兵们那靴击街面的“夸、夸”声,以及他们盘查未及入户的过往行人时发出的威严、低沉的询问声,在京城中回荡。但今夜街鼓一响,却象给合奏乐班调高了音阶;又象给爆竹中增添了硫磺硝末,使西京顿时变成了笑语欢歌的海洋!
一年一度,为期三天的灯节,随着这街鼓声开始了!
宽阔的、对称排列在皇城两侧的东、西两市,是西京灯节的集萃处。
在东市的广场上,街鼓刚敲响,守卫在广场四周的京畿卫士便移帜收钺,让早就等候在广场外的上万人涌进广场,向着一座朝南搭起的、高达十丈的灯棚奔去。这座刚揭去屏围的中心灯棚,由十六根黄漆洒金彩柱支撑着。棚顶由缠绫柏枝精巧地扎成飞檐翘角形状。绷在柱间的一幅透明薄绢上,彩绣着老子飞升图。这是皇家画师吴道子近半年来聚精会神地挥洒,又由上百能工巧匠苦绣了大半年才制作而成。此刻,晚风徐徐,使画幅上的仙人变得更加出神入化,而刚才还在想拚命往里挤的人们,目光一触及到那被祥云托住、似乎正在冉冉飞升的庄严的老君像时,却不由得收摄心神,站稳足跟,暗暗祈祷起来。那些悬挂在棚檐上的上千盏风姿各异的彩灯,更如繁星拱月一般,映衬着飞升巨图,使观者的心目中生出更加强烈的神幻意境。
在灯棚对面,一条绢制赤龙,应着街鼓之声,迎着如狂涛般涌来的人们,突然双睛喷火,须眉均动,在半空中张牙舞爪地飞旋起来!目不暇接的观灯民众,发出了海啸般的喝彩声。八个只穿着单衣,长得剽悍异常的大汉,在人们的喝彩声中,争相推转那支撑飞龙的旋柱杠柄,简直象发了狂。
一个个摆着佛像、符咒、经文、历书以及阴阳杂说、占梦相宅、九宫五纬一类书、画的摊子,把灯棚与飞龙灯之间的市面挤得连插一根针的空隙处也没有了。商贩们招着手,吼着、叫着、向推来涌去的人们招徕着:
“景龙四年具注历!斑石纹纸精印哪!”
“欲知休咎,请看推男女九曜星图!”
“特效陀罗尼经咒!金刚经!西域高僧敬迎佛像!快结善缘呀!……”
当夜色更浓的时候,市中的焰火架燃放起来了。一串串地龙花炮从架底被首先点着,引信喷出耀眼的火星,烧到炮蒂时,刚才还垂在架底、静若处子的地龙花炮,突然发出一声接着一声的清脆的爆裂声,紧接着便如脱钩野兔似地拖着条焰腾火飞的尾巴,离开了架座,向人缝里气势汹汹地乱钻。这一来,先还唯恐挤不进场的孩童们,这时却吓懵了,赶紧回身从大人们的腋下甚至胯下往外挤、钻;而那些飞旋于地的“地龙”,却最受流通气浪的招引,朝孩童们紧追不舍!躲之不及、束手无策的顽童,吓得扯开喉咙大哭起来。大人们到底经历得多,当一串地龙扑来时,她们或轻轻提提衣裙下摆,或根本不予理睬,那龙儿倒也真的拿她们没法儿:因为一旦纸筒里硝末燃尽,它也就无能再飞旋发威。而那耀眼的燃烧着的硝末,除了燃尽自己外,其实连一片枯叶也难以伤害的。由于孩子们乱钻哭嚷,弄得离焰火架不远的一台傀儡戏也无法继续演戏文,慌得那些躲在帏幔后操纵偶人歌舞的优伶们,匆匆钻出帏幔,朝快钻进帏幔的孩童们嚷嚷:“不要乱钻!俺这儿经不起咧!不要怕嘛!听俺说,那炮仗是不伤人的!吓!不听俺劝,看北齐王的大刀来啦!”说着,他们操纵手中那半人高的“北齐王”,用“他”手中的刀,朝仍想往帏幔里挤的孩童们的头上、肩上乱砍起来。这一来,把围看傀儡戏的人们引得哄堂大笑……
西市所临的布政、延寿等坊,也是热闹非凡。这里是西京客店集中区。往日到了午后,各店主和店佣们,便纷纷立于店门外,敏捷、热情地向来自全国十道、三百六十州的客人以及来自波斯、大食、高句丽、百济、新罗、日本等国的客商,介绍着本店的一应好处,真象一群群栖在树梢、迎着晨光的喜鹊那样,叫得响亮、热烈、连贯。有时为了一位犹豫不决的客人,甚至会一家扯住客人的衣袖、另一家牵着人家负货甚重的骆驼,互不相让地争吵起来。但从元宵前夕以来,这里的情形却起了很大的变化,客人往往给到平素要价的三、四倍,还难租赁到一家店堂的好住处。
今夜街鼓一响,西市各店的楼檐门楣下,彩灯齐明。在红绿灯下,宣州商人站在堆积如山的线软花虚的红线毯前,邺中商人站在名贵的八棱绫后,豫州郡的商人站在琳琅满目、类玉类银、类血类冰的洪州名瓷器皿之中,向燃灯游市的达官显宦、举子士人、普通民众叫卖着,与东市书贾的叫卖之声,相应成趣。所不同者,这旅店集中的西市上空,飘着浓浓的一股油腻烟浓的香味儿。喜欢胡服胡食的则天圣后虽然在上阳宫驾崩快五年了,但眼下的西京在喜好胡服、胡食方面,却仍盛况不衰。油烟香味中,极易分辨的疏勒①“孜然”香味就是证明。这是胡食烤羊肉串儿绝不可少的佐料。这种香味象西市、甚至西京的胡食压倒汉食一样,虽渗合在炒盐、辣椒的香味中,却能压倒这一切佐料的味儿。但你要准确地说出这“孜然”到底是酸?是辣?是苦?是甜?却不容易!真可谓“能意会,难言传。”如果将这六个字改为“能意会,难眼见”,到还适用于今夜各店店佣和一些小客店店主的处境。为什么?原来按唐初沿袭下来的法令:居住在西京城内的百姓们,其房院大门,一律只准背街而开。各客店也不例外。因此今夜灯市的盛况,对于只能小心守候在背街而开的店门前的店佣们,或无力雇佣店伙的小店店主,就只好听听从店背后的大街上传来的那一阵又一阵撩拨人心的欢呼声、爆炸声罢了。对那盛况,也就只能“意会”,难以“眼见”。位于西市光德、怀远拐角处的“京东客栈”的店主,就是这类小店主之一。
这位店主是位六十开外的老汉,复姓公孙,单名一个福字。从外表看,他显得胖而邋遢。而他那狭窄的门面,也似乎皱巴巴地,象他本人的外表一样显得稀松、懒散、不招人客欢。挂在门楣下的三盏廉价纸绢扎成的花灯,不仅没有给小店增添一点点节日气氛,正相反,它们被邻近的店檐上闪烁着的做工精巧的灯儿反衬得更加寒碜。
公孙福老汉在年过花甲之后,真有点“人老话多”起来。往往他会一个人傍在店门前自己对自己唠叨不休,连他那厚道、孝顺的独生女儿公孙金菊也时不时地怀疑他是否有点“疯魔”或“中了邪”、在说“鬼话”?其实,无论老店主怎样叽哩咕噜个不休,他无非是在抱怨“不济的命运”!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刚听得懂话时,便知道自己叫“福娃”,可命运却从未降过什么福气给他。自从他二十多岁卖掉祖上传给他的几十亩土地,从河北道定州北平县乡下来西京开办“京东客栈”起,四十年来,门面是越开越小,到前年老伴死后,店房差点就开不下去了。他勤奋而俭省,从未雇过一个店伙,女儿金菊从走得稳步子起,便被派上了用场,直到而今二十出头了,还未出嫁。如此勤俭,也仍不见“福”字光临过他。此刻,他坐在几乎仅容一人进出的客店门里侧内的一张破木椅上,双手紧扼着一串油腻无光的铜钥匙,呆呆地望着背街石阶上淡淡的月光。他那极为冷漠和无动于衷的神情,与这繁华喧腾的市井很不谐调。直到一双麻履在他的视线内沉重地移来,他才抬起那挽着螺旋髻的硕大的头,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
那是一位衣着单薄、年纪在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当他的视线也触到公孙福老汉厌恶的目光时,那原本沉重的双脚几乎挪不开了,他下意识地把握在那冻红的右手里的一卷纸,往腋下塞去。
看见年轻人那窘迫失措的举动,老汉嘴角闪出讥讽、鄙薄的冷笑:“郎‘大学士’!你以为长安城的天上在落钱么?”
“阿叔!”被唤为“郎大学士”的青年,满脸通红地刚喊了这么一句,还没把下面的话说出口,公孙老汉早站起身来,甩甩手中的钥匙串儿,更为粗鲁地打断了对方:“呃!我说郎岌呀!咱们用不着攀乡邻、扯故旧!我老汉就是长安城中一个倒运的店家,你就是住店的客官!劝你你不听,偏要去卖那些臭诗滥文!现在如何?不是闹了个‘完璧归赵’么?”他再次用火辣辣的目光朝郎岌的腋下扫去,冷笑一声,“哼!我老汉开店可不是为了让这种穷斯文来白吃白住的!——还是大娘比你有见识,听我的话!我看她和金菊今晚会抱财归家的!”
一听“大娘”二字,郎岌浑身一颤,他忙问,“你,你又把她逼到哪里去了?”
“哟!又说我逼!哼!”郎岌的这句话使老汉大光其火,他差点跳了起来!“这过年过节的,你又想象那天似的,闹得客官们都来和咱作对?哼!逼逼逼!你只知我逼人,你怎么不问问衙门里是怎么逼咱来着?那些遭天瘟的!月头不来月尾来,哪一月不把这爿店的地皮刮去一层!这还不说,宫里还有人来收他娘的什么供奉钱!你和大娘从定州来我这里,也住了五、六天啦,你亲眼看见我和金菊怎么朝死里劳作,才有条活路走哩!逼?!你来看我这背上腰上是什么?来呀!快来瞅一瞅呀!”公孙福老汉喷着白沫,愤愤地把郎岌拉进门里,然后撩开自己油渍斑斑的短袄,露出棍伤旧痕,“就这月初,缴不起税,我就吃了六十棍!”
“呵……”郎岌看着老汉身上那一道道青紫乌红的伤痕,吓得呼出声来。
“哼!逼,你们白住了五六天啦,咱打过你俩半棍么?凭大娘是我侄女,也姓‘公孙’就白住么?那好,郎‘大学士’,咱老汉愿给你跪下,叫你‘亲爹’哩……”
“阿叔!”郎岌忙着给老汉拉下破布袄,“都怪我只想到怕大娘上街卖艺会出意外,那天就……你老就宽恕小生吧!”
“唉,罢咧!”老汉大发一通气后,喘吁吁地摇摇那花白须发的头,“你的心意虽好,可大娘不去赚点钱回来,你们用什么离开这珠米桂薪的长安城呢!这丫头的命真够糟心的,为什么偏要去管你那闲事!哎!”
“店家!快给俺开门取货去!”正这时,一位住在这店中的书贾,急匆匆地出现在店门口,招呼着公孙福。公孙福赶紧应着声,然后一把从郎岌腋下拖过那卷纸来,吩咐说:“坐在门边,守着!”说完,便领着客人开门取货去了。
衣衫单薄的郎岌,不敢入坐,搓着冻红的双手,在朔风刺骨的门内来回跺着足。他的心里,却为不知去向的公孙大娘深深地担忧着。
他和公孙大娘虽说于数日前一道来京,并住进了公孙大娘嫡亲叔父公孙福的客店,但实则是去年——大唐中宗景龙三年秋天,在北平县惠月道场外偶然相遇,又经意外之灾后才结为义兄妹的。
那是北平地方学馆秋试结束后的一天下午,郎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