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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爷坐陪。中间一个年约不足四十,只穿一件月白竹布夹袍,连腰带也没系,顾盼间谈笑自若英风四流——刘保琪不知见了多少次了,是福康安。因报了名,和赵不成小心翼翼进来,见福康安在问高师傅话,要递手本,没敢,笑着垂手站定。
“是刘保琪嘛!递什么手本?”福康安笑道,“你常到家父那里送文案卷宗的,吉保给看坐——你就站着吧!”他对赵不成说道,又饶有兴致问高师傅道:“牛肉能煮得脆爽,你的玩艺不含糊——我只想,这手艺是不传的了?能不能我派些火头军跟你学学,我的兵要都吃上这肉,那就是口福了!”
“回老大人您呐!”高师傅赔笑小心回道,“这全看的火候。寻常牛肉只是一个文火慢熬,这个肉锅要像看饺子锅,大火猛煮,牛肉筋脉都收紧了,不停用凉水凉高汤浇,才不会烂糜——那只是汤好,牛肉吃起来像劈柴丝儿,为甚的呢?都把肉味散到汤里去了——要一口下去,连筋带肉像鸡胗子似的赶紧出锅,用凉开水激淬,才得这个样儿——福爷是带兵大将军,说安锅就安锅说吃饭就吃饭,出兵放马的事儿,没得这份时辰功夫看火候……爷您明鉴,这是富贵肉——都随时做得吃得,小的的饭碗也就砸了不是?”
“福贵肉,嗯,是这个理儿。”福康安笑着点头,对几个师爷士绅说道,“看来我的兵都是穷命,吃不上了。”众人都忙赔笑说“公爷风趣”、“大帅爱兵如子”“三吮其痈,则勇士战不旋踵”……一片声胡嘈奉迎,福康安只笑,品着肉味道:“百花香肉,嗯!虽然我品不出一百种滋味,确实不同凡响,作料是你家祖传秘方,想来也与众不同!”说声“赏”,王吉保答应着取出一封银子递了过去。高师傅跪了双手接过,就手里掂量也有五十两,眉眼都笑舒展了,好话就说了一车。刘保琪听是“与众不同”,想起高师傅儿子撒尿光景,不禁胡卢一笑,忙咳嗽着掩饰过去,见高师傅退出去,双手将阿桂的信呈上,说道:“桂中堂的信,请四爷过目。”
福康安接过信,一边展看,一边吩咐:“大约你还没用饭?吉保,给刘大人上饭,上牛肉!”王吉保答应着,刘保琪哪里肯吃?双手连连阻着道:“谢福大人,王大人也不必张罗,我确实吃过——不信你问赵不成!”福康安却看不也看赵不成一眼,只鼻孔里哼了一声,却不问这个,只问道:“皇上赐钱大人什么药?”
“回四爷的话,”赵不成是低人一头惯了的,迷瞪着眼站一边看大人们说话,脸上毫无愧容,听见问话,忙笑着呵腰道,“皇上没说,只叫太医院斟酌药方子,在小药房里抓的药,有拘杞子、老河曲的黄芪,云南进的冰片、银耳,还有一小包是外藩贡的金鸡纳霜。另外还有和大人送的高丽参、桂中堂是一小包儿西洋参、刘中堂送的天王补心丹和定喘丸……”福康安听了道:“我也听说他病了。看这些药都是补虚的。医者说‘看实不泄实,看虚不补虚’,这天时不正,早早的就秋凉跟冬天似的——我原等他一道儿进京的,看样子得先走一步儿,你告诉钱大人,只可穿换衣裳上头多留点心,没有用过的药不可轻用,到北京看过太医再说。”赵不成忙道:“是!”福康安道:“你去吧。吉保带他到账房领三十两盘缠。”
乾隆时宫中御使大监宫禁最严,就是傅家这样的勋威也极少假太监辞色,赵不成原也没敢指望有这份赏赉,顿时喜笑颜开,打叠一肚皮奉迎话要说,福康安却摆手道:“你去吧,少在我跟前啰嗦!”福康安又笑问刘保琪,“住在东院!我是雀巢鸠占了吧——你带有百十个人,牛鬼蛇神的一大群,学政是个穷衙门,禁得你这么折腾?”说着一笑,“方才听是去了洛河岸?”
“是。”刘保琪欠身笑道,“幼读《洛神赋》,嗯……余从京城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这份离乡忧思……越北沚,过南岗,纤素领、回清阳……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这份惆怅哀婉,忧绪绵长,若不身历其境,或者是上下天光满河舟舸时候到这洛河岸,再也体味不到的。”他咏诵着曹植的赋,已经换了凝思之容。
“看来翰林院也不尽是酒囊饭袋之徒。”福康安点头叹道:“洛河秋雨如此幽远景致,一向在洛阳,倒没有领略,看来我竟是个俗人!”刘保琪便知他指的马祥祖要学曹操故事,只一笑,说道:“大帅何得是俗人!只是您生来就是人上之人,不晓得酸丁寒窗滋味罢了。我们这微末京官行径,您哪里体味得到呢?那才叫俗呢!”福康安笑道:“京官清贫,我是知道的,每年要到印结局领银子过冬嘛!”
刘保琪道:“那有一大套口号的,岂止是印结局里领银子?”因笑着念诵:“——几曾见伞扇旗锣黑红帽,叫官名,从来不坐轿。只一辆破车代腿跑,剩个跟班夹垫包。傍天明,将驴套,再休提翰苑三载清标,只落得衙门一声短道:大人的聪明洞照、相公的度量容包。小司官登签周旋敢挫挠,从今那复容高傲?少不得讲稿时点头拨脑,登堂时垂手哈腰……”
他忽然背诵这么一段词儿,和前头《洛神赋》情趣迥异,在座的几个师爷和绅士并一众武官竟谁也没听过,觉得又有趣又逼真听得顺耳,都停了酒箸侧耳细聆,傻着眼看。福康安自幼在绮罗丛中钟鸣鼎食,在京师泡大的,竟也不晓得小京官们竟编有这样自嘲小曲儿,听了半截已是大笑,轻轻一拍桌子道:“这词儿有味儿,还有没有?”“长着呢!”刘保琪笑道,接着念诵:“……你清俸无多用度饶,衙门里租银绝早,家人的工食嫌少,这一只破锅儿待火烧,那一只破箩儿等米淘。那管他小儿索食傍门号,怎当得哑巴牲口无草料……”福康安哈哈大笑,说道:“放了外任就好了。”刘保琪道:“那是——乍出京来甜似枣,这才知道,一身到此系如匏。悔当初心太高,雁儿落到如今长班留的少,公馆搬来小。盒剩新朝帽,箱留旧蟒袍。萧条冷清清昏和晓,煎熬,眼巴巴暮又朝……”
念到此处,刘保琪自己也忍俊不禁笑了。众人已经绝倒。福康安道:“你为方面大员,京官里头算熬出来了。”刘保琪道;“学政是不小的官,还不是托了阿桂中堂的保举?说起来这官爷也要笑,王梦桥四爷认得的——傅老公爷在时我们常一块到府上的——放了江西学政。那衙门都荒了,蒿草长得齐房檐高,一到晚狐狸叫黄獾窜,兜物丢砖打瓦撒窗土的不安生。王梦桥闹得没法,起身提剑出来大喊:‘我是王学院,奉圣旨来的,还不回避?!’——暗地里只听吃吃的笑声不停。有人和我说起,我说王学院只可吓秀才,用来吓唬兔狐不顶事的,谁想我也变成了‘刘学院’,也怕衙中有鬼,特特巴结和笕耍也α税送蛄揭恿侠硎露8K囊滴掖娜硕啵饫锿酚惺鼋蝸福焦笾荽蚍⒘艘泳突鼐┝恕;褂幸钦搪辈荆嬲业囊簿投喔觥I肀叩难梦褚驳靡耍镜厝硕嗔瞬缓茫凳青#俊
福康安静听良久,说道:“原来是这样。所以和古扇烁牛淖℃涔莘奖惆桑空獍送蛞哟幽睦锍鱿钅兀俊
“是从圆明园工银里划出来的。”刘保琪看着福康安脸色说道,“四爷,贵州太穷了,指望省里,一文钱怕也拨不出来。”
福康安沉吟片刻,说道:“工银不归礼部管,这是和帧D闶羌完赖难厦骶∮械模训啦幻靼渍飧觯空庖幽慊雇烁げ浚蛘吒げ磕谖窀蚋鍪仗酰腋嫠呃癫苛砀悴Π送蛞硬股稀2灰肆搜矍巴饲锖罄宓ィ
“是!”刘保琪见福康安端茶,忙起身赔笑答道,“多谢四爷关照,请四爷奏明圣上,纪老师在新疆很苦,老师虽有小不检点处,大节还是纯的,请皇上早日开恩赐还。”
“你去吧。”福康安不置可否,说道,“刘墉是正直臣子,有老刘统勋遗风,也兼管着你们,有事多请示。也可以写信给我,不要乱投门路打错了主意——道乏吧。”
第二十一章 惊流言福公谦和耧J琰善藏拙
这一夜福康安没有好睡,一直在想阿桂的信。他虽然专权独断,但却不是粗心人。信中别的话无所谓,什么西线军事已无堪虞之忧、皇上备行木兰秋弥,山东盗户安帖、无再反之思,这些都一览而过。他留心的只有两条,一条是台湾逆民林爽文毁家赈济当地福建人,建民团阻土著人侵占地土,台湾知府与新任参将亲往收编,无果而返;再一条是信中说和衙苫噬霞虬挝彀唷;褂幸痪淦婀值幕八怠昂瞳|言人欺我自有天欺之,我不欺人。君子可欺以方,唯小人可畏也”。因为没有点断,不知是和脑盎故羌恿税⒐鸬钠烙铩瞳|有什么资格说君子论小人呢?忖么“人欺我我不欺人”又指的什么意思?外边的雨浙浙沥沥,打得北边周公庙瓦一片沙沙声响,南边的洛河也不似白天看去那样温婉,发出不间歇的似歌似哭的长啸声,和着凄风苦雨透窗而入,更增羁旅孤客凄凉之情……倏又想到刘保琪,由刘保琪思及纪昀,又转思和澈笳渭完阑苟伦约旱目冢抵嶙呗淼扑频耐邓妓鳎研训盟季迹裁础堵迳窀场贰毒┕俅省范蛊苍诹四院蟆L洞σ簧γ?蛋仓酪凰蘩反砉蛹抑尉缙鸸吡说娜耍烊反沧鹕砝矗跫;乖谏邓踩嘌劢矗档溃骸疤凰茫腋纺蟠纺螅偎龌亓酢!
“睡什么回笼觉?”福康安没好气地说道,“回龙门香山寺,准备行李明儿个回北京!”
“啊是!——扎!”
福康安马不停蹄返回北京,路上阴阴晴晴不定,待到京师已过十月初三。京师一带仍在下雨,深秋季节显得寒烟漠漠落叶萧萧甚是凄清。他照常规先不回家,只给母亲报了个平安信,宿了一晚,第二日在西华门递牌子进军机处。
“啊,世兄回来了!”当值的刘墉看去有些疲倦,但兴致似乎不错,见福康安挑帘子进来,摆手命几个回事的司官“且退下,明天再说”,起身相迎笑道:“这是真正的定金川大将军!前后几十年,几代将相折腾这块地儿,到世兄手里算一劳永逸——在洛阳住得惯么,一路都下雨,过黄河水涨了没有?来,坐,吃烟……”
福康安含笑听他寒暄,看他抽烟,摆手示意自己不抽,说道:“崇如越发历练老成了。白头发有一半了吧?只是看去你很累,不但腰背,连眼窝儿都有点伛偻了!”刘墉觑着眼也打量福康安,格格一笑说道:“正要说世兄城府深沉,脱尽少年气,您倒说起我来。我和阿桂私地议论,若论文事世兄稍有不及,若论武事,世兄不但在傅公之上,就我大清开国一百余年,竞寻不出与世兄等量齐观的将军,你真正是国之柱石,我们这些人,啥……百无一用是书生啊!”顿了顿又问,“收到阿桂的信了么?”
“收到了。”福康安向窗外看了一眼,说道,“只是有些话不十分明白。”因将自己想的说了个大概,又道:“我也不明白和中堂这个人,园工银子他就敢拨出来给刘保琪!”刘墉吧嗒吧嗒只是抽烟,磕了烟灰又装烟,缓缓说道:“他是要把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