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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夫人还好?你在病中受这一惊,刘墉心里很不安的。”刘墉望一眼周匝众人,俱都是满目凄惶,叹一口气道,“要用什么药,告诉他们一声,我就给你办——你府里这起子纲纪真混账透了!抄讷亲家,家父去的,抄张廷玉我去的,哪见过这样的牛鬼蛇神?少不得替你料理了,天明送顺天府枷号示众!”马夫人半仰在被子垫起的枕头上,眼泡儿淤得发亮,听着只是流泪,无力地摇着头,哽咽着道:“刘大人……你的心我们全家领受了……使不得的……捆一夜还是放了他们……没听人说君子可欺小人不可欺……我老爷的罪没定,还不定怎么折腾,不能得罪他们苦了……”
“我不能和张廷玉比,更不能比讷亲。”纪昀面目呆滞,若悲若喜说道:“张廷玉是抬了旗籍的,讷亲就是旗主。张廷玉掌握机枢,有用人权柄,他们府里奴才许多都受了浩封,一个票拟出去就是官,他们经营几十年,家人们确实是受恩深重,沾了大便宜的。我们纪家从河间来侍候的老人也没有闹事的,这些人都是别人举荐或外家钻营进来,人家本来就是要做官发财,指望着我这身份捞一把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怎么不失望?他们进府有的就化不少钱,老本都搭进去了怎么叫人不恼?他们哪里想到我只是个皇家大书办,军机处的秀才,压根就没有权没有钱!你不要惩处他们了,你一枷号,张扬出去我又多一条罪,或说我‘平日刻薄’或说我假道学‘治家无方’,能堵住谁的口?还有点钱散给他们算了……”
他深长叹息一声,不胜苦涩地摇摇头,满屋女人不知是谁抽抽搭搭啜位,这一开头便引得一片唏嘘哽咽,只当着刘墉把持着没人敢放声儿。刘墉想想,也觉无可安慰,笑道:“我原气得魂不归窍,这么又是一说,我就遵命撂开手了。世态炎凉也是寻常人情世故……唉!”顿了一下又道,“纪公安心静绪,夫人更不要无益焦躁,该吃吃该睡睡。能说话时我自然要在皇上跟前说话的。皇上是个性情中人,很恋旧也素来器重纪公的,我料这几日就会有恩旨的。我这就道乏了。”说着站起身来。纪昀随送出来,到二门内,果见宋纪成一千奴仆都已捆得结结实实窝蹲在老槐树下,几盏灯亮晃晃照着,三个女人蓬头垢面戴着枷,鞋也掉了,衣襟撕得露肉,显见衙役们捆绑她们时手脚未见老成,八九个男人被绳子勒得脸脖子通红,顺天府衙役们就有这手段。要什么花样就能做什么伙计,果真都捆得耸肩驼背的,和刘墉的“罗锅”样子大致仿佛。见他二人出来,一个个目光的的哀恳地看向纪昀。饶是纪昀满腹愁绪,看这一群“罗锅子”再看刘墉,不禁喷地一笑,说道:“他们犯的是家法,已经和刘大人说了,放开他们吧!”
“放开他们!”刘墉见衙役们站着不动,断喝一声命道。又用手指着众人:“我的人就在这里,再敢放肆,小邢子给我照死里打!”
……送刘墉回来,纪昀屋里几个女人还在哭,见纪昀满脸愠色,都又吓得噤住。马氏目不转睛地看着丈夫,问道:“刘大人没说皇上什么旨意?”纪昀摇头,说道:“别的没什么。李皋陶的案子已经发各省议处了。”“那您呢?”最小的姨娘卉情说道:“刘大人方才说,皇上恋旧,就有恩旨的!”纪昀沉默着:恋旧,讷亲比他还“旧”,还是处死了,至于“恩”旨,就是宣旨立赴西市,也还是“恩旨”——女人们不会想事情啊……许久,他才说道:“先顾眼前,按我开的方子先吃一剂看看,急也没用的。”
众人怔了半日,才省悟过来他是说马夫人的病。
第十章 十五王慰抚去国臣错会意和治奕�
刘墉说“就有恩旨”,但“恩旨”却迟迟不发,纪家的人这段时间真是度日如年,蒸笼里一样黑暗,焦的令人难耐,盼着有旨意,指着乾隆“恋旧”恩施雨露,但又怕这道诏书。因为罪名始终没定,那些数落出来的话有些轻飘飘,有些帽子扣下来就吓死人,是个可轻可重活得死得的局面。诏书一旦要他的命,连转圜的余地、乞命的指望也断了。惟是如此七上八下不落局,格外的折磨人,阖府外遭凶险,内忧人口不宁,人人竟如热锅蚂蚁一般。纪昀是一家之主,外面儿上要撑得定,戴东原、刘师退、王文治、王文韶一干名流宿儒朋友来探,还要一付“处变不惊”稳沉豁达气度,尽自心中油煎火烧也似,也只好硬着心挺将去。
堪堪七日过去,纪昀前夜伏侍马氏一夜没有合眼,刚坐在椅上支颐假寐片刻,樱桃斜街南边陕西巷不知哪个戏子吊嗓子“欧——噢——”一个亮腔透墙穿院而入,纪昀惊颤一下醒了过来,见马氏已醒得双眸炯炯,一条瘦得芦柴棒似的胳臂搭在被外,听外间沈氏几个女人犹自梦吃,便踱过来替她掩上被角,轻声道:“三天水米不沾了,这么着好人也挺不下去。现成的姜醋,下碗挂面给你,也许克化得动。”
“我不中用了。佛祖要召我到西边去了。”马氏摇头,一眼不眨望着丈夫,伸出枯瘦的手扶丈夫坐在床沿,声微气弱地说道:“……真的……方才见了接引童子,就要带我走……我说放不下你,他说你家居士命中有这一劫……还说是你造孽太多的过……先老安人也来了……说纪家祖上积的德,你不碍的……还说圣旨就要来了……接引童子直笑,说晚间再来,我就醒了……”
纪昀听着半信半疑,只是苦笑。他自己著的《阅微草堂笔记》里头就没少记载这类事。李戴的事、卢见曾的事都可算作造孽,平日游戏笔墨信手涂画,同年同僚被他戏耍捉弄的更记不起有多少,心孽手孽口孽俱全,马氏平日就不知规谏过多少次,现在说来竟似长别话嘱,真是听来字字酸心语语悲切,泪水在眼眶中打了个转儿还是淌了出来。小声对马氏抚慰道:“这是你体气弱了见神见怪的,也为读我的书走火入魔的了。好好静心调养,这病无碍的……”马氏静静一笑,说道:“没嫁到你家我就吃斋念佛的了……我这形容儿自己还有什么怕的?是替你吊着心……这梦作出来我就知道是佛是祖点化我迷津……你不碍的……我心里格外清明,万岁爷都看得见呢!你性命无碍,我走了也安心……”马氏看着大亮了的窗户,微喘一会儿平静了,说道,“你歇歇儿,就是你说的,姜醋面给我下一口吃,不要一点荤腥儿,也许克化得……”纪昀笑道:“她们也一夜没睡,都挤这一处难得都睡好了,我来吧,你吃一口我再歇着。”说着起身到书房外间,见窗帘子蒙着,彩符、蔼云、卉情、明轩还有三个丫头有的挤在床上,有的歪在春凳上沉沉睡着,便不言声到廊下捅炉子坐锅。
这一来书房正屋里人都惊醒了,郭彩符出来赶着纪昀回房。几个人忙着整理床铺,倒换药罐儿扫地洗漱,待煤火起焰儿水开,给马氏做好饭,又熬药,到伙房里给纪昀打饭,足半个时辰才算停当。纪昀在外间转一遭,回房刚刚端碗吃饭,隐隐听得街上筛锣,还有细碎的马蹄声传来,不禁一怔,马氏在床上道:“老爷,圣旨来了,快……”大约太激动心情,一下子竟背过气去。众人正张忙慌乱不知所措,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便见邢无为匆匆进来说道:“纪老爷,内府王公公来传旨!”
“我这就来。”纪昀忙答一声,回头吩咐道,“招呼好太太,给她翻翻身子——”说着便大步出来。已见王廉在正院立等着了。
“纪昀听旨!”王廉也不进屋,就正厅滴水檐下南面立定,待纪昀伏跪叩头了,口宣谕旨道,“尔纪昀以一介微命书生,受朕不次之恩累加超迁拔擢,居于鼎铉弥密位至人臣之极,乃不思精纯报国忠忱事主,放纵家奴庇佑亲属肆行无法!朕思待尔之恩观尔之行,不胜寒心愤懑,本拟严惩置之典型以肃朝纲,念尔事朕有年文事更张不无微劳,且于疗治先皇后之疾有功在案,故免一死,着发往乌鲁木齐军前效力,续功赎罪。钦此!”
“臣罪当诛、皇恩浩荡!”纪昀深深叩下头去,“罪臣纪昀颤栗谢恩!”
这是“军流”惩处,比着发往黑龙江与披甲人为奴,或打牲乌拉、乌里雅苏台军前效力还要轻些。既不交部,纪昀最担心的是于敏中和苍谇∠ハ掳崤舨Γ樟饲。按妥跃 笔撬婵谝痪浠暗氖拢鎏庵家獠挥傻冒档乩锼上乱豢谄皇恰坝谛悦薨钡牧耍肫鸲壬鹱炙档暮吐矸蛉说拿握祝志蹙次凡镆臁W夹陆氪艘M就蚶铮屑涞缆吠蚯獒柘眨液妥课雌骄路叫宋窗鼓钤粕焦睾樱厮挤党涛奁冢帜岩直又欣础氲秸饫铮牧成驯涞貌园祝趿艘幌拢姑荒苷醯闷鹕怼�
“纪老爷请起。”王廉宣完旨,已是换了满脸的笑,忙上前双手搀起他来,说道,“咱给老爷道喜了!您这么着就算灾星退了一半。虽说道儿远些,那也还是给朝廷办差出力,三年两载的奉旨回京,还是咱们的纪相爷呐!”口中不住唠叨着,“才出事那阵子他们都吓得不得了,我这眼里头还是有水儿,我说怎么了?纪中堂是大清第一才子宰相,皇上爱他老人家的才没说的,这会子遭难,往后还是红日当头!看看,看看,这不是恩旨已经来了?这就时来运转了……”施祥杨义一千家人原都捏一把汗,躲围在二门里头听消息,听这诏书俱都放下心来,有的人便飞跑进去报平安,听纪昀叫“拿五十两银子给王公公吃茶”,乱哄哄又去账房取银子给了王廉。王廉说着“不好意思的”也就笑纳了,又说了一车宽慰吉利话方离府乘骑而去。
纪昀送走他们,站在空落落的院里,看着半阴半晴的天,忽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况味涌上心间,仿佛一切都依稀熟悉,又都变得陌生冷淡,见家人满院还在乱着奔走相告,忽地想起马夫人的病,倘恍着步子进了西院书房。彩符几个人已在轩下候着,见他进来一齐打千儿请安贺喜。纪昀此刻才觉神魂稍定,皱着眉道:“这不过是捡了一条活命,有何喜可贺?你们打点一下我的书和行李,和外头老施祥商量一下挑几个人跟我,这些事太太照料不来,蔼云卉情还小,你多偏劳些。我料着刘石庵还有安排,这事是他做主,太太这么病,我求他几日宽限大约不会驳了面子的……”郭彩符脸色黄黄的挂着泪痕,连日焦劳也是疲累不堪,但她的女儿就是卢见曾的儿媳,事由此起,但得纪昀平安累死也是甘愿,忙敛衽连连答应着,又道:“太太已经醒了,我们几个商议,头面首饰上头还能变点银子。外头那姓邢的已经叫刑部的人撤出,想来家产也能保住,盘缠备足了,我跟着老爷西边去侍候,再挑几个妥当小厮跟着。再难,我们也熬得过去。”纪昀略觉放心,在轩下蹲身用扇子揭火煎药,口中道:“这么远的道儿,又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奴才们就跟,也要讲个情愿。你们谁也不要跟我,军前效力跟着个婆娘,算怎么回事?”正说着,见邢无为带着刘墉进来,丢了扇子起身道,“刘公来了?请里头坐。”刘墉却只略一点头,在天井院站定了,说道:
“有旨意,纪昀听宣!”
这句话又不啻一声晴天霹雳,惊得院里廊上庞下人人目瞪口呆:刚刚接过旨意,前后脚不错又是一道旨!纪昀料是事有大变,浑身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