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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请见,真心想问的是颙璘“立太子”的传言的事。她自己怀胎,生一个殇一个,已是绝了指望,见乾隆满腹心思都放在外头公务上,倒不好开口的,想想难得夫妻单独相处说话,因加了小心,笑道:“皇上方才说阿哥们,又是父子相疑、兄弟阋墙什么的,我听着有些惊心呢!还有说小人们有‘非分之想’——难道有人作怪不成?”
“宫里有谣言说颙璘要封太子,名字都注了金册,放在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后头。”乾隆笑道:“你甭试探,我料你已经听见了。一件,这是没有的事;二件,不能张致得成了‘事’;三件,查到这丛起风青萍,不能留情,寻个别的由头杀一做百!”乾隆语气很重,那拉氏听见“杀”字竟唬得一个哆嗦,已是脸色苍白,听乾隆接着说道:“我还十旺八旺,立什么太子?立太子早了,又像圣祖爷倦政那会样儿,你抠我鼻子我挖你眼,一个个盼着老子兄弟早死快死,有甚么益处?这事于你日后很有干系,不可掉以轻心。”见那拉氏听得发怔,受了惊似的脸上没点血色,乾隆放缓了口气,又道:“十七阿哥是我们最小的儿子,人品学问待人处事都好。大约小人们因我在位日久,从这几条里头揣拟出来的。这么一传,本来就是能,也断不能立国储了——宵小虾徒坏我大事,想起来我就恨极。就是这些,你心里有个数,年关前敬事房、慎刑司他们召集太监时,你也不用多说,只重申一条,太监宫人有妄言国事、议论主子是非者,举报人有功升赏,拿住这些混蛋我生剥了他皮!”
皇后己听得心惊神悸,不胜其寒地打了个噤说道:“我原是想打听一下,看是哪个孩子要晋位,我得多关照些给自己留步儿。皇上这么一说,忒是个惊人!这里头的学问道理恁么大的——要真的他哥儿们闹起家务,人也甭想过安生日子了。皇上这么一说,我倒真的得多长个心眼子呢!”“就凭你这几句话,足证你是老实人。”乾隆笑道,“也不必失惊打怪的,现今这些闲话掩过了也就拉倒。后妃们常在一处,言来语去暗地提醒她们些个就有了。”说着起身,“纪昀他们只怕已经在养心殿等着了,我这就过去,今晚我住你宫里,有话尽能说的。”说罢去了。
纪昀傍晚散朝回府,己是天色麻苍。今天是他夫人四十整寿,虽然严加吩咐不得张扬,但他位极人臣,主持学宫科考不计其数,门生故吏们谁肯靠后?三进大院中女眷在内莺声燕语,男宾在外揖让寒暄笑语联翩等他回来。他一进门便都围了上来,“纪公”、“中堂”、“亲翁”、“老师”、“太老师”,少说有一二十种名目乱叫一气,打躬的作揖的行堂参礼的执手说笑的行礼也是五花八门。纪昀但见满院红灯映着,张张笑脸绽得花一般看得眼花缭乱,好一阵子才定住神,才留意到老状元王文韶、同年探花王文治、亲家卢见曾、翰林院过去一房办事的陈献忠都来了。皇商马二侉子混在一群门生堆里和绰号葛麻子的内务府笔帖式、刘保祺等人大说大笑,也赶了过来笑道:“纪老相公,方才我数了数,好家伙,单是春闱十八房考官、老相公的门生、门生孙儿就占了十个:这一回春闱过后,门生玄孙儿您都有了呢!”
“没听说过还有‘门生孙儿’这一说。”纪昀笑着又点头又摆子八方应酬,对马二侉子道:“听说你要到爪哇国给内务府采办东西,你可要小心,你那银子都从圆明园工程里来,那里头有冤魂——小心翻船了!”马二侉子虽已年过五十,胡须都苍白了,却仍是红光满面,精神矍烁得像个顽童,头摇得拨浪鼓价笑道:“人说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到我这是皇银出在皇身上!万岁爷的福气我托着呢,采办的东西又是老佛爷八十圣诞用的,不但不得翻船,升官发财桃花运如潮滚滚来,不废江河万古流——也未可知!”纪昀听得呵呵大笑,说道:“那好那好!有什么火鸡、烧猪之类的好吃的,装船带回来给我!”因见葛麻子几个人交头接耳嘀嘀咕咕的,便踱过去,问道:“葛华章,你们几个小子,说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葛华章转脸见是纪昀,皮脸儿一笑,说道:“听说师母病,我们家里的原都去了大觉寺烧香许愿的,马师母如今康泰,当得还愿,我们商量着凑份子叫一台大戏,过年时候带上家人来吃老师大户儿!”旁边王文治对王文韶道:“老前辈,你瞧瞧!这真是方以类聚人以群分,纪晓岚是个滑稽诙谐的,就带出这么一群赖皮学生!”王文韶已年过古稀,论起来纪昀还是他“门生孙儿”一脸庄重慈和,听着又是拈髯微笑。刘保棋却是个活宝,对王文韶道:“太太老师,您甭听王老师的。纪老师那年拿王老师名儿调侃,他是报一箭之仇呢!”王文韶有点重听,侧耳问道:“什么?”
“雍正爷赐给张衡臣老相爷的春联,”刘保祺怪里怪气大声笑道:“纪老师有一回对王老师说‘尊夫人近日新封“光华夫人”可喜可贺!’王老师说‘哪有此事?’纪老师说‘雍正爷亲笔写的“皇恩春浩荡,文治日光华”——文治日光华呐,还不是光华夫人?’——王老师多年都耿耿于怀啦!”旁边人听了片刻方大悟过来,于是一阵哗然大笑。王文治道:“刘保祺你别说嘴,我们都是你老师呢!一会儿少不了你得磕头。对了,我有一联,‘门生今日头磕地’——你们谁对个下联?”卢见曾是纪昀的亲家,在旁笑道:“这有何难——就对‘师母昨夜脚朝天’,可好?”
这是连纪昀也扫进去了,众人顿时跌脚鼓掌,哈哈……嘿嘿……嘻嘻……有的前仰后合,有的蹲身捧腹,有的掩口葫芦,有的背身噎呛……已是一片笑得东倒西歪。纪昀道:“昨晚亲翁亲母过来,看皇上赐给我的新袍子,走了之后我忽然来了诗思,念给你们听如何?嗯——”他故作庄重地沉吟片刻,众人止笑听他吟道:
昨夜亲母太多情,
众人都一笑,纪昀接着又咏:
为看新袍绕膝行。
看到……三更人静后,
吟到这里打住,说道:“今儿来的不是老师就是门生,熟不拘礼亲不形仪。是我上辈老师平辈同年的和我同桌,其余散坐自便。门生们送来酒肉一概不拒,也快到过年了,作一夕畅饮也不为过——大家请,上房厢房随便,凉菜已经上来了!”他诗没吟完,忽然安排座席,众人都不免诧异,卢见曾问道:“这诗难道只有三句?”纪昀道:“第四句没什么说的,无非‘平平仄仄仄平平’罢了。”
于是众人又复一哄而笑,随纪昀进上房安席,虽说不拘礼不形仪,各人台面儿自己了然,说笑归说笑,该有的仪节谁也不肯僭越苟且,须臾间已是各自就位。这头家人忙得穿梭似的,高烧绛烛启封开樽,四个筒子炉烧得满屋暖融融的,肉香酒香四溢扑鼻。因王文韶等老宿儒在座,马氏夫人不便出来受礼,门生同年也有二十多个,分拨儿进内拜寿出来,嘻嘻哈哈谈天谈地。有的一副馋相盯着席西,有几个饕餮的便试着想动箸。陈献忠是个黑矮粗墩胖子,绰号“栗子”,袖子捋得老高双手撑桌,满头油光闪闪,瞪着一双小眼睛满桌骨碌碌乱转,鼻子嗅着道:“咦呀——老师的菜真香啊!”马二侉子是唯一没有进士身份的人,因赐着三品顶子,坐在首桌,笑谓王文配道:“您老状元出来,做到文华殿大学士,也是桃李满天下。我也去吃过您的筵席,哪有恁么不斯文的学生!”王文韶莞尔笑道:“一个人一个秉性,我其实也爱这份融洽热闹,只是学不来。勉强做作反倒透着假了。”
一时举酒共贺“夫人寿比南山!”接着便是觥筹交错,下面桌上门生们行过了礼,更是不拘形迹,有拇战猜枚的、行酒令的、说笑话的满堂喧闹。纪昀在桌首把盏劝酒,——双手斟了,给卢见曾使个眼风,说声“方便”便出院来,接着卢见曾也徜徉着出了天井,问道:“春帆,有甚么事么?”纪昀没言声,转过一道角门,听听厕房里没人,站住了脚问道:“你原来在盐道上有多少亏空?”
“有个十四五万两吧?”卢见曾偏脸看天想了想,“这里头连高恒手里的呆帐都窝着呢,前任盐道有个五万多,其实我手里只有三万多银子的账——怎么,又要查了么?”
纪昀没有回答,又问:“从信阳府调运茶砖在古北口换三百匹军马的事是你经手吧?有没有茶引”
“有。”
“马匹茶叶数目和兵部、信阳府交发的数目相符不相符?”
卢见曾一听就笑了,说道:“你道还是康熙初年,茶是茶马是马瓜青水白的?单茶叶就分着精茶、细茶、粗茶、茶砖、奶茶……十几个等次呢!不给蒙古王爷的管家塞饱了,谁给你匹马?一路关卡一路剥皮,从信阳到古北口或到山西马坊,你算算是多少路?脚伏骡伕的工银也涨了,不打亏空谁能办下这差使?”
“我不问情由,亏空是多少?”
“也有个一两万罢!”
纪昀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今儿遇到荣王爷,他到兵部户部勘查,司官们回事儿说起了你亏空的事,荣王爷问起了我,‘卢见曾是不是你的亲戚?’”卢见曾道:“五阿哥他懂得个屁!叫他跟我走一趟差看——真是不生孩子不晓得肚子疼——”“王爷是关心!”纪昀一口截断了他牢骚,“都是因为自家人,特意的关照,你反连他也怪上!司官们要回到军机处,我敢不如实奏明?老弟,不要在京泡了,赶紧回任上把差使理清白。出了事我压根护不了你!别看军机处似乎多大的神气,军机大臣是什么?是皇上的狗!不管是狼狗猎狗看家狗叭儿狗,一个失势就是丧家狗!”说着,听见远处有脚步声,便住了口。
二人“解手”回到正厅,屋里依旧热闹得笑语欢腾,只首席桌上几个老宿儒显得矜持稳沉,时而和上来敬酒的“门生孙儿”们碰杯沾唇,说说场中闱墨文卷,讲讲哪家子弟放了什么缺,近日得了什么诗词。见纪昀二人进来,忙拉他们入座,纪昀便问,“哪位又有什么好诗了!”王文治微笑道:“王老师正在批评拙作。记得前年你在圆明园当道,三天没回家,眼都肿了,皇上问起,你说你有个隐疾,不能鳏宿——三天不沾女人,因此眼睛赤肿——你那两个妾,蔼云、卉情不是那次皇上赐你的?我有一阙《浪淘沙》单咏此事——大家都说不才是佳作呢!”说着曼吟道:
昨夜遇神仙,天赐姻缘。分明醉里亦
醒然。今宵做得同床会,连举烽烟。
“这是上半阙了。”王文治接着咏:
眼疾已愈否、卿卿相怜?两柄快斧
砍连连。传于春帆纪学士,此是盐坛!
纪昀听了笑道:“这是实咏,算得你回敬了‘文治日光华’了!”待要细品月旦,葛华章冒冒失失凑过来问道:“老师们有好诗,怎么不叫学生们都鉴赏鉴赏?”卢见曾笑道:“是太老师说起‘烟锁池塘柳’,是鳏对,晓岚公说世间无鳏对,当年伍次支老先生对的是‘烧坍镇湖楼’,你倒耳朵长,就听见了!”
“卢公这话不对!”葛华章已经有了酒意,摇着通红的麻子脸道,“兔子才耳朵长呢——就是‘烧坍镇湖楼’,也含的金木水火土五行,照搬上下,也并不